第52章 贪破狼(二十四)

裴云卿本就是随意束起的头发在奔跑中悉数散开,他这几个月瘦了很多,头发也长长了,远看就像是个女孩子。

顾时远牵着他跑,时不时警惕着周围的情况,两人像是一对私奔的情人。

果然不出顾时远所料,来时的村庄入口已经被官兵封锁住了,现在根本出不去。

他之前下山时俯瞰过村落,将地形一览无余,知道这座村庄背靠大山,官兵虽然能封锁主要通道,却没办法看守一整座大山,所以并不是只有一个出口。

凭借着出色的记忆力和方向感,顾时远带着裴云卿七弯八绕地找到了那座大山。

陌生的树林张牙舞爪地朝他们伸出怀抱,给他们提供庇护。

跑上山后的片刻。

“跑......跑不动了,”裴云卿勉力挣了挣顾时远的手,一开口喉咙里全是血气。

顾时远停下脚步,喘着粗气,他体质不如从前,身体状况比裴云卿好不了多少,神经却一直不肯放松。

“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裴云卿咬着嘴唇,眼里一片潋滟水光,明明怕极了被抛弃,却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只要把我交出去......”你们就不用被牵累了,太子只是在生他的气,抓住他再狠狠惩罚一顿说不定就消气了。

不知为何,顾时远出声打断了他的期期艾艾,“不是太子,”他抿了抿唇,继续说了下去,“是来抓我们的。”

他本以为裴云卿会追问下去抓他们的原因,可裴云卿只是松了口气,顾时远似乎想说些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话在嘴边拐了个弯,“休息好了吗?”

裴云卿望着他柔美的侧脸,“好......好了。”他刚想挪动疲软的脚步,却见顾时远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我背你。”

这还是顾时远第一次这么明显来照顾他,裴云卿一下子又惊又喜,表面还是在矜持地推拒着,“不不不,顾大哥,你也累了,我还是——”

顾时远已经不由分说地背起了他,惹得裴云卿一声惊呼。顾时远长了一张秀美的脸庞,身姿偏向颀长,肩膀不如宋泽那般宽阔,却依旧让裴云卿想要去依靠。

这片山林寂静得很,脚踩枝桠的声音都格外明晰,裴云卿盯着顾时远的耳后根,那里有一颗不大明显的小痣,他正看得入神,突然之间,不远处鸟雀惊飞一大片。

顾时远反应迅速,连忙放弃了人为踩出来的小路,快跑两步躲到了坡下的草丛里。

裴云卿也被他放下来,两人一起趴在地上,裴云卿被他的举动搞懵了,沁着水光的眼眸不明所以地眨了眨,似在无声询问怎么了。

顾时远把食指竖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果然不久就传来了模糊的人声,借着树丛的遮挡,他们看清了由远及近的那群人,身着鱼尾官服,弓箭佩刀全副武装。

一会的功夫,竟是追到这来了。

顾时远心里一紧,绵延出不详的预感,不由担忧起宋泽的安危,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他和裴云卿两人不被发现。

那群人搜寻得很仔细,他们虽然藏得隐蔽,但在这样的搜查下也不是没可能暴露,被这样的危急形势逼出一滴汗,顾时远努力思考着还有什么对策。

裴云卿却在此刻戳了戳他,顾时远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后,裴云卿指了指左下那块凸出来的料峭巨石,若不是他角度刁钻得正好,决计看不出来那下面还藏着一块小平台,那里勉强能站下两个人。

那些人就算搜到这,也看不到石头下的别有洞天。

连顾时远都忍不住感叹一句:天助我也!只是要爬过去还是有一定难度。

因为裴云卿离石头更近,又不能弄出太大动静,只能裴云卿先走。杂草长得很茂盛,判断不出来下面是实是虚,至于这个坡下面是另一个坡,还是悬崖,他们也无从得知。

这时也无暇去想背后隐藏的风险,裴云卿硬着头皮跨出第一步,踏上坚实土地那一刻喜悦瞬间充盈内心,他不由自主地去看顾时远,像是一个求夸奖的小孩子。

顾时远被他这样灼热的视线盯得身体微微发热,明知道这样的危急时刻不该胡思乱想,可他的眼里只装得下裴云卿,甚至都容不下他背后的蓝天白云。

他的脸,他的眼神,在盎然的绿意里熠熠发光。

只是匆忙一眼,裴云卿就移开了视线,他谨慎地往石头那边挪,他挪一步,顾时远就跟着挪一步。

似乎能听到有脚步声逼近,裴云卿神经高度紧张,也顾不上害怕,一只手就急切地攀上了岩石的边缘,想倾斜身子钻进那个空隙。

岩石上长了一层薄薄的青苔,肉眼粗略一看根本看不出来,摸上去才知道手感滑腻,使不上力。

可那时已经晚了,因为着急,裴云卿另一条腿同时悬空了,现在他只有右手抓在草皮上,一只手的力量吊着整个身体。

以他的身体状况,连几秒都坚持不了。

一直关注他的顾时远眼疾手快地抓住他不断往下滑的右手,只是他之前耗力太多,竟隐隐有被拖拽下去的趋势。

在与重力的对抗下,两人终究还是一起掉了下去。

就在他们掉落后,有官兵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伸头察看时却又一无所有,跟他一起过来的同伴说了句,“应该是山鸡野兔弄出来的。”

持续坠落的过程中,裴云卿害怕地闭上了眼,尽管怕得要死,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顾时远更不会出声,他在风中抱住了裴云卿。

裴云卿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背部就触到了草地的实感,接着就是无止尽的滚落,大部分的伤害都被身形比他大还把他环住的顾时远承受去了。

但裴云卿也不是一点伤没受,期间还撞上了一块石头,当即吐了一口血,昏了过去。

两人滚到了平缓的山坳才停下,但都已经陷入昏迷。

顾时远比裴云卿更早醒来,军人的意志在这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身体疲软酸痛的他撑着一口气搀扶裴云卿找一个栖息地。

天无绝人之路,他找到了一个可以藏身的山洞。

顾时远踉踉跄跄地扶着裴云卿让他躺下,随后又解开裴云卿的衣服,看他有没有受伤,裴云卿皮肉白嫩,那些淤青看着触目惊心,实际都是皮肉伤,算不上严重。

做完这一切,他才哈着粗气坐在山洞的另一边,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势,他身上的青紫伤口肉眼可见要严重许多,有的还在渗血。

顾时远行军打仗时受过更重的伤,这点伤也没放在眼里,撕开自己的衣服草草地包扎两下,从头到尾吭都没吭一声。

他出神地望着被杂草遮掩大半的洞口,那里漏进来一束夕阳的余辉,是温暖的橘黄色,几天以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熏上暖意,他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让顾时远意想不到的是,看上去只受了一些皮外伤的裴云卿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

应该是那一口淤血导致的昏迷不醒,也许裴云卿身上还有别的内伤,就在顾时远下定决心,如果第二天裴云卿还不醒,就冒险带他去找郎中时,裴云卿终于悠悠转醒。

火光照亮了小小的山洞,方便裴云卿一眼就看到了顾时远沉静的侧脸,他的唇角微微抿着,像是在被什么事情困扰着。

认真的顾时远有着一股让他无法抗拒的魅力,即使心情复杂,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张了口。

“阿远,”那声唤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进来的,在夜色的遮掩下更加模糊,顾时远却一听就知道,那个让他惧怕的裴云卿,终究还是回来了。

他突然有些慌张,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为了让裴云卿安心,扯谎说那些人是来追杀他们的,现在脸好像在发热,仿佛他那点不能言说的小心思马上就要被发现了。

裴云卿却对他的紧张浑然不觉,他正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你还是跟宋泽一起走了,”他艰难坐起身,一半脸隐在阴影里,森然如恶鬼,咬牙切齿道,“奸夫淫夫!”

他虽然恢复了二十年以来的大体记忆,神思尚且清明,但对记忆混乱时期的画面还不明晰。

暂时只记起来顾时远和宋泽两人在破庙里交头接耳的画面,现在成了顾时远背叛他的证据。

顾时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裴云卿,你有没有心?”

面对这一声近乎气急败坏的质问,裴云卿笑了,“当然有啊,不然你以为我是拿什么喜欢的你?”他之前笑起来时,那颗泪痣都是明媚动人的。

现在是一点影子都看不到了。

只让人觉得阴冷无情。

——记不起过程,却偏偏知道结果,顾时远还是跟宋泽远走高飞了,他的心,都要死了。

顾时远气得浑身发抖,把他脚筋手筋挑断困在后宫就是喜欢他了?那一点柔软心肠彻底冷硬下来,他冷笑一声,“别忘了,我们现在还在被追杀。”

裴云卿按住正在跳动的额角,好像又想起来些什么,默默闭上了嘴。

初秋时节昼夜温差大,这个山洞里更是寒凉无比。

顾时远沉默地烧着火堆,难捱的阴冷一点一点泅上了他的身体和心脉,但他一向能忍,从外表看不出一丝异样。

体弱的裴云卿反应就要大得多,他紧紧抱住自己,神色怏怏,“是你给我下的药。”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顾时远一动不动,仿若被冻僵了,“......是。”

听到他承认,裴云卿从膝间抬头,惨然一笑,“你这么恨我啊!谁给你那个药的?舅舅么?”

他虽然昏庸却也不傻,即便他只记得和顾时远的大婚之夜癔症复发,和一些记忆混乱时经历的零散画面,也不妨碍他猜出前因后果。

——他现在沦落民间,恐怕皇位已经不是他的了。

一下子被之前亲近的两个人背叛,心里可谓五味杂陈。

顾时远忍了又忍,终究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你也想长生吗?”既然是旧毒复发,裴云卿以前肯定也吃过一段时间的长生不老药。

“长生不老?呵,那是骗人的,”裴云卿比顾时远想的要清醒,他蹙起长眉,不愿触及那糟糕的回忆,低声喃喃了一句,“我只是想要快乐一点儿。”

又是一阵沉默,裴云卿在这期间捡回了更多的回忆,包括他这几日与宋泽称兄道弟时的友好相处,不悦的神情凝在脸上,变成尴尬。

像做错了事一般,他偷偷瞟了一眼神情不虞的顾时远,这个人就算见过最干净的他,依旧还是不喜欢他。

现在的他,还有什么资本让顾时远喜欢呢?

更何况,他已经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裴云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阿远,我会下地狱的。”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哪怕不想理,顾时远还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会是我最大的报应。”所有的表情一刹那在裴云卿脸上褪去,空洞下是深沉的平静。

他明明没有流眼泪,却给人感觉是在哭。

顾时远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裴云卿似乎一直在强调下地狱,而说这话的意图似乎是想宽慰他。

好像在说——我知道我对你很坏,我罪大恶极,马上就要下地狱受到我该有的惩罚。

可顾时远并没有被宽慰到,他只觉得心里越发堵得慌,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愿去揣度裴云卿一天一变的莫测心思,“你给我说清楚!”

裴云卿刚准备闭上的眼又睁开,他有些愕然地看向顾时远,他没有什么表情,但面部线条紧绷,好像是在生气。

愣了一下后,裴云卿乖乖应道,“阿娘说过,做了坏事以后要下阿鼻地狱。”他好像是在解释又好像没有。

不痛不痒的一句话,依旧让顾时远感到费解,还不如自己一个一个去问,“既然知道长生不老是骗人的,你为什么要去吃?”

或许是提到阿娘的缘故,裴云卿的神情有些恍惚,他没有回答顾时远的问话,而是反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愿不愿意听我讲个故事?”

也不等顾时远作何反应,便自顾自地说道,“我的阿娘,是愉妃身边的一等宫女,因为父皇一时的酒后乱性,怀了我这个孽种,阿娘知道愉妃善妒,为了生下我,故意犯错被贬去浣衣局。”

“我五岁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阿娘和哪个侍卫私通生下的孩子,后来我是皇子这件事不知是谁捅了出去,阿娘被抓了起来,父皇有很多儿子,并不在乎我这一个,最后把阿娘打进了冷宫,连带着我一起。”

“我那时很不满,如果我是下等人生的孩子,或许会认命,可我身上有高贵的血脉,怎能甘心被那么多下等人欺侮?我当时发誓,等我翻身的那一天,就是他们的死期!”

“这才是最初的我,”裴云卿直直盯着顾时远,像是要看进他的心。

“阿娘看出了我的野心,告诫我不要做坏事,否则会下地狱。”

“阿娘没有做过坏事,可她还是死了。”提到娘亲的死,裴云卿眉眼向下走,他是真的难过。

顾时远静静听着,裴云卿人生所有的重要转折点,他现在都见过了。

——这也许就是裴云卿吐露这段心声的目的,让他认识全部的裴云卿。

缓了一会内心的悲痛,裴云卿继续往下说,却是回答顾时远问他的那个问题。

“至于我为什么会吃长生不老药,”他似乎笑了一下,“因为太子哥哥在吃,他问我要不要吃,问我想不想跟他一样快乐。”

没人比他更清楚长生不老药的副作用,太子阴晴不定的脾性一直折磨的都是他,他当时也有想过反抗,可他连死都不能,有太子在的地方,就是他的人间地狱。

而长生不老药可以麻痹他当时的痛苦,帮助他逃离一切,试试又何妨?

答完问题后,他重新闭上眼,单方面地结束了这个话题,面上故作平静,顾时远因为震惊太子也吃过长生不老药这一事实,不曾注意到裴云卿的手微微发抖。

裴云卿口中的太子跟他了解的太子完全不是一个人,可这样才能解释很多东西,比如,太子的暴毙,以及小云子的存在。

顾时远的目光略显空茫,最后虚虚落在裴云卿身上。

我纵观你的一生,依旧不知道我在其中曾扮演过什么角色,也不记得与你有过什么亲密交集。

所以顾时远至今仍在困惑,那一腔让他觉得困惑可怖的爱意究竟从何而来。

他甚至时常恍惚,这份爱意是裴云卿从其他人那里投射到他身上的,尽管事实一次次证明不是。

可这个问题他不能问,一旦问出口,就代表他在意,况且裴云卿早已把头偏到了另一边,也没有开口的打算。

只要他没有探究的**,就不会有开始,他隐隐知道,自己在否认拒绝一切,但这样对谁都好。

裴云卿整张脸藏在阴影里,唇角弧度逐渐变得苦涩,摄政王在找他,这件事最终走向会是如何,他能想象出来。

这样的逃亡生活很快就会结束,之后的他会面临什么,不言而喻。

他很早,就身在地狱,可到底还是怕啊。

曾经名为太子的地狱,还是名为摄政王的地狱,抑或是真正的阿鼻地狱,他通通都怕得要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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