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贪破狼(二十五)

既然裴云卿醒了,就该把逃跑的计划提上日程了,明天一早就出发。

顾时远看过宋泽手中的地图,知道翻过这座大山,还有一个繁荣的小镇。

如果宋泽没被抓住,应该会在那等他们。

顾时远跟裴云卿说了自己的决定,裴云卿表示同意。

黑夜渐渐变色,直到破晓时刻,出来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整座大山笼罩在模糊的光线中,像是刚苏醒的巨人。

前不久刚登基的新皇裴常之正坐在马背上,连日的奔波让他的脸现出一丝疲态,但面对回话的下属时依旧端着无上威严。

“找到没?”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的面色呈现出孤注一掷时的冷硬,“把山烧了!”

“裴常之!你疯了吗?”不情不愿被押着跪在地上的宋泽怒吼,“你会害死他的!”

看着宋泽的狼狈样,裴常之缓缓勾起嘴角,上次宋泽当他的面抢走裴云卿,踹他那一脚的耻辱他可永远记得。

视线重新转回大山,他真是高估了顾时远的定力,原以为他会跟宋泽隐居山林,却默许了宋泽救走裴云卿,甚至还让裴云卿跟他们一起走。

真是心胸宽广!

即便他现在有宋泽这个筹码,依旧不确定顾时远会不会把裴云卿交出来,所以绝不能让他们有逃离的机会。

裴云卿是被呛醒的。

他走出山洞,灰蒙蒙一片,恍惚以为是在下雪,只不过空气闻起来有股焦味,他伸手接了一片雪花,颜色却不对,捻一捻,竟变成了灰烬。

他走到稍远一点的平地,直到可以眺望山头后停下,这才发现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愣怔一秒后,裴云卿就开始惊慌失措地喊着顾时远的名字,他刚刚醒来就没看见顾时远,应该是去找吃的了。

应该听到了他的呼唤,顾时远很快就出现在了他面前,他呼吸急促,应该是跑过来的,不由分说就拉着他走,“那边有小溪,我们沿着水走出去。”

或许是因为逃命心情沉重,两人沉默着奔跑,他们顺着溪流的方向往下跑。

这场山火怎么看都是人为的,至于是什么人做的,两人心中都有答案。

身后滚滚的浓烟像是某人的怒气,以那人现在的权势足以滔天。

他们不过是从绝境中逃到另一个陷阱里。

看到裴云卿跟在顾时远后面跑出来的那一刻,裴常之冷淡的面容微微一顿,似乎在纠结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裴云卿,最后定格在笑与不笑之间,显得有些怪异。

带着裴云卿逃出生天的顾时远看到了明显等待已久的裴常之,被五花大绑的宋泽,以及他周围严阵以待的军队,他停下了脚步,脸上没有一丝怯态和慌张。

甚至伸手拦住了跑得差点趔趄的裴云卿,

裴常之的眼神一直没离开过裴云卿,却是在对顾时远说话,“顾时远,朕感念你顾家满门忠烈,顾老将军也曾帮过朕,这也是为什么上一次朕信守承诺,放你和你师弟远走高飞。”

稳坐马头的身子微微向前倾,“这份情义依旧在,朕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把卿卿交出来,朕不仅保证你师弟性命无忧,还让你们两平安离开。”

宋泽听了以后奋力挣扎,“师兄,别听他的!”

顾时远除了在看到宋泽那一刻脸色微微动容,其余时刻都很平静,看上去对裴常之的这个提议不为所动,裴常之看似是对他心存仁义,实际上是要他做恶人。

这其实是个很划算的交易,尤其对于没有任何胜算的他来说,但不知为何,他并不想松口。

裴云卿的面颊微微向上扬,好看清裴常之的神情,那双黑沉眸眼如含着水,注视落在裴常之的身上。

从那双总是冰冷严酷的浅棕色瞳仁里,看到了名为温柔的神采。裴云卿蓦地打了个冷颤,记起了他那与太子同出一脉的舅舅,也对他的身体怀着不耻的心思。

太子到底顾忌着与他的亲近血缘,迟迟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可裴常之就没有这个顾虑了,他记起那根手指开拓时冰凉的触感,像是一块无情的铁,缓慢又坚定地嵌入他身体的深处。

永远不会忘记。

如果宋泽没有来,完全清醒的裴云卿不敢想象自己该如何面对,或许,他将在短暂的余生里,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如果可以,裴云卿永远不想见到裴常之的脸,可他有话要说。

“阿福是不是死了?”他问得那样轻,或许这本来就是一个陈述句,只是因为情绪波动控制不住尾音上扬,听上去像是个问句。

本来因为裴云卿的目光而微微激动的裴常之霎那间血液冷凝,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另言其他,“卿卿,跟我走,享受荣华富贵不好吗?你吃不了苦的。”

他像个长辈一样,端出苦口婆心的态度,一副为他好的样子。

裴常之毫无疑问地在心虚,他本不觉得自己做得不对,直到他差点与裴云卿有肌肤之亲,才知道裴云卿在他心中其实是有一席之地的,可他偏偏已经把裴云卿最亲近的人杀了。

裴云卿没被他迷惑,他心中已有答案,裴常之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只是佐证,他低头垂眸,脸上一瞬间浮现出巨大的悲恸,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指着宋泽说,“他救过我,你放了他,我跟你走。”

当他说出“我跟你走”的时候,顾时远默默捏紧了拳头,心中不无震惊。

宋泽比他反应大多了,高声喊道,“不!我不值得你救!卿卿,你别跟他走!”

裴云卿像是听不到他的话,他绕过挡在身前的顾时远,一步一步走向裴常之。

仿佛已胜券在握,裴常之为了迎接他,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宋泽顾不了许多,他只想制止裴云卿注定万劫不复的奔赴,“你别救我,我也害过你,我是泽风!”

摄政王不悦地剜了他一眼,有手下人明白他的意思,想拿布堵住宋泽的嘴,可宋泽拼命扭头不让他们得逞。

他像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心中的愧疚和秘密和盘托出,“我跟裴常之达成了交易,易容成了泽风蛰伏在你身边,”他的下嘴唇在抖,“我也给你下了药。”

没人比他更了解师兄小时候的样子和习惯,模仿师兄轻而易举,泽风在容貌上顶多跟顾时远只有七分像,可那份气质神态宋泽却可以仿个十成十。

他刺杀裴云卿的那晚就被裴常之的人带走了,为了救出困在后宫的师兄,答应了裴常之提出的合作,扮作泽风被裴云卿带走,后来他在后宫欲带走顾时远的行动失败,被打进天牢时也是裴常之去捞的他。

被裴云卿召幸时,不知道师兄也跟裴常之作了交易的宋泽也伺机在他的茶水里下了药,这也是为什么第二天裴云卿的病情就迅速恶化,导致神智完全不清。

听了宋泽的话,裴云卿的身形停滞几秒后又继续往前走。

像是完全不在意,实际上裴云卿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宋泽对他的那些不计前嫌的好和时常出现的不合时宜的愧疚疼惜,就都解释得通了。

果然,这个世界上除了阿福以外,没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他好。

眼见裴云卿就要投入裴常之的怀抱,自己的话并不能让他回心转意,没了法子的宋泽只能哀求地望向顾时远,“师兄,拦住他啊!”

在宋泽一声声的催促下,顾时远终于动了,裴云卿盯着拉住他衣角的那只手,视线逐渐往上移,聚焦在顾时远的脸上,还是他一贯隐忍的表情,裴云卿试图从那双秋水眸眼里看出点别的什么,无果,他缓缓笑了,“就算我不去,我们也逃不出的。”

裴云卿说的是实话,他们心知肚明,顾时远一根根地把手指慢慢松开,这个过程在他看来无比漫长。

直到裴云卿身形动了,时间才仿佛重新流动,粗糙硌人的布料划过他的手掌,带来钻心的疼痛。

最后一厘衣角也离开了,他的心里空落落的,神色也在一瞬间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裴常之看到他若有所失的模样,轻轻嗤笑了一声,之前一直没有动作的顾时远突然去拉裴云卿是他没想到的,恐怕连顾时远都不知道自己也被裴云卿迷住了吧!

背后是层层压下的乌云,他浅棕色的瞳仁在那一刻暗得发黑,在场的所有人中,最早意识到裴云卿是珍宝的人明明是他,若不是宋泽搅局,裴云卿早就是他的了!

裴云卿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裴常之垂在身侧的手抓紧了衣袍,他得有耐心。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十米......裴云卿就在离裴常之十米远的地方站定,他在裴常之变脸前问了他一个问题,“舅舅,”裴云卿依然叫他舅舅,“我回去后是以什么身份享受荣华富贵?”

裴常之脸色一僵,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又被裴云卿接下来的那一句反问镇住,“当你的皇后吗?”

有那么一瞬间,裴常之暗喜裴云卿知道他的心意,可又有些为难,先不说他能不能荒唐地立个男后,裴云卿这个前朝皇帝又是已死之人的身份也是见不得光的。

他可以为裴云卿换脸换个新身份,最好在外人看来是女儿身的皇后,可那样就算委屈了裴云卿,也不知他愿不愿意。

就在他愣怔的这一会功夫,裴云卿眼疾手快地抢过了一个侍卫的佩刀,吓得其他侍卫对他拔刀相向,回过神的裴常之连忙制止,“都别伤他!”

裴云卿把刀尖对准裴常之,咬牙切齿道,“舅舅,我恨太子,也恨你!”

“我不会跟你走的!”裴云卿努力跟那些伺机而动的侍卫们斡旋,不让他们有机会夺下自己手中的武器,“你把他们都放了。”

裴常之眸眼深沉,但迟迟不肯下达命令,裴云卿一狠心,直接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把他两都放了!”

这一举动吓得所有人都不敢动,裴常之的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他挥了挥手,手下立刻把捆住宋泽的绳子解开。

恢复了自由的宋泽来到顾时远的身边,担忧的眼神一直在裴云卿的身上没离开过。

谁都不敢靠近裴云卿,裴云卿的状态现在很不对劲,似乎真的抱了必死的决心,脖子上已经飙出了一道血线。

裴常之怕极了他做傻事,他没哄过人,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卿卿,你在气愤上次的事对不对?上次不是我下的药,是王家做的,你讨厌这样的事,舅舅再也不会对你做!”

“舅舅只是不想看到你跟他们受苦,才来接你的,只要你不跟他们在一起,你以后想做什么舅舅都满足你!”

除去讨论朝事,裴云卿从来没听过裴常之一次性讲这么多话,他的一字一句感情充沛,听上去像是发自内心。

可裴云卿对此一脸漠然,“想要了就去拿,不择手段也行”这个道理还是裴常之教给他的,他怎么可能会相信说出这种话的人呢!

他能落得这么个下场,不也多亏了裴常之的谆谆教导吗!

“舅舅,你想要皇位其实大可以跟我说一声就好,我当时都将立储的事情交给你了,也不想继续当皇帝了,你为什么非要做成这样?”

裴云卿的声音已然哽咽,“阿福只是我身边一个小小奴仆,你为什么连他都不放过?”

裴常之被他一连串的质问问得一噎,是啊,哪怕他不发动政变,以裴云卿对他的信任程度,南渊对他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可他布置了那么久也不愿放弃,或许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耐心等到那时候,看着裴云卿当上太上皇以后跟顾时远逍遥自在。

在裴云卿的逼问下,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思一直都是这么阴暗自私。

一旁神思迷惘的顾时远也在听到裴云卿想禅位时蓦然抬起头,一脸的不可置信。

裴云卿转身,面对着顾时远,“我其实有想过,放弃一切跟你游历山水,可惜,你选的不是我,”他的眼睛渐渐湿润,却又努力微笑,“阿远,不要忘记我!”留下最后一句话,他拿剑自刎了。

鲜红的血液喷洒一地,裴云卿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

他死在微风里,死在自由里。

可惜没有死在顾时远的怀里。

他向顾时远的方向伸出手,手肘微微弯曲,做出了看起来像是在拥抱的姿势,一个在爱的人看来是抚慰,在不爱的人眼中只是禁锢的动作。

对顾时远来说,意义肯定是后者。

他是困不住顾时远的。

他将这人挑断手筋脚筋,把他困在宫里陪他。

可顾时远太坚强了。

仿佛多大的苦难在他心上都留不下一丝痕迹。

他什么都能放下,自然也能放下已经死了的自己。

可裴云卿怎能甘心呢?所以他决心死在顾时远面前,为了他和宋泽而死。

让我无望的爱人啊,请记住我吧。

好的坏的,我都不在乎。

因为这是我最后一点贪心的痕迹啊。

所有人都可以遗忘我,唯独你不能。

身体在倒下,头顶上的天空是他最讨厌的灰色。

他要去地狱了,一个阿娘不在,阿福也不在的冷冰冰的地狱。

倒地的那一瞬间,灰尘扬起了一大片,他听不见周围人呼唤他的名字,在这样的混沌中他本该看不到任何东西,却看到了不同寻常的模糊光源。

似乎还看到了阿福,他在说,“陛下,奴等你很久了,娘娘也在等你。”裴云卿用尽最大的气力牵起嘴角,笑得异常满足。

爱他的人,原来都在等他,他从来没发现自己拥有的有这么多。

阿娘爱他,可他有娘亲的时候,整日都在愤懑那些不公待遇,为什么他是皇子过得却连下人都不如?

阿福爱他,可在与阿福相依为命的那些时日,他为了引起父皇的注意做了许多蠢事,甚至为此不长眼地招惹了太子。

后来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因果宿命,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他总是那么贪心,被太子囚禁后,他贪图快乐,吃下长生不老药,后来太子暴毙,他阴差阳错地在裴常之的扶持下当了皇帝,昏庸无道,奢靡享乐,在快要厌倦的时候又打起了顾时远的主意。

他其实也记不得自己为什么那么热爱顾时远,可在临死的那一刻,他什么都记起来了,这段孽缘的起因不过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作为小云子的他,如普通太监一般要做许多杂事,他的脸被抹了灰脏兮兮得不能见人,太子却总带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他参加宴会。

太子身边有很多同伴,都是身世显赫的世家子弟,看见他都拿他打趣,把他当作最下等的低贱仆人踢打笑骂,别人做这一切时,太子就在一旁含笑看着,并不阻止。

唯独顾时远从不参与这样的宴会,偶然去了一次看到这样的事便伸手制止了,还递给了裴云卿一方绣着兰花的手帕。

当时身在此间地狱的裴云卿觉得周遭人都森然如恶鬼,给他递手帕温柔询问的顾时远,美好得简直像是神明。

裴云卿从此迷上了品行端正的顾时远,看着他与太子越走越近,偷偷观赏他练剑,在各种角落里偷窥。

这份求不得折磨着他,滋养着他深埋心底的贪婪**,又时刻提醒着自己的难堪处境。

长生不老药麻痹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当上皇帝后所有唾手可得的快乐渐渐不能满足他,他又开始盯上了顾时远。

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自作孽不可活。

顾时远盯着裴云卿逐渐失去光泽的眼睛,愣愣不知作何反应。

他本该是那样的性格,不管是人还是事,往前看就好。

因为失去的东西已经太多。

可是裴云卿不准他忘记他。

像是一个诅咒。

以爱恨为束缚。

是爱还是恨呢?顾时远想去思考答案,定义他和裴云卿之间的关系,可大脑混沌难受得很,像是塞满了又像是挖空了。

不重要了,爱恨都不重要了,仿佛那个人,才重要。

那个人到死,都想困住他。

他本该反感抵抗,军人的钢铁意志在这时发挥不出一点作用,那些缠绕在心间的淡淡思绪太多,不知不觉堆了那么多。

原来他早就被困住了。

裴云卿成功了,他无法放下自己不曾打开心扉接受的东西。

那份爱意,他未曾接纳过,又谈何资格放下?

他将,永远铭记他。

终于把这个世界写完了,呜呜呜~我都嫌它长了,写得不怎么满意,多担待,下个世界争取学会写好大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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