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热气一扫而空，江月寻这会儿实打实觉得冷飕飕的。
酒驾拦路，持械滋事，当事人倒坐着警车高调回家了，还能嘘寒问暖慰问他伤势。
多稀奇。
江月寻脸上的伤口莫名地痒起来。
他轻轻摩挲着纱布边缘，冷眼盯着那两条无声挑衅的验证消息。
他知道这是小说，才会没有那么真情实意的无力感，只是突然理解了反派配角的黑化和崩塌。
主角的悲惨是含霜履雪的勋章，终会有无数人愿为他们前赴后继，配角的苦难却向来无人问津。像孟鹤昭，在这样一个圈子里摸爬滚打踽踽独行了足有九年。
江月寻同意了梁衡的好友申请，但什么话也没说。
服务员敲了门将夏知禾请进来时，他正看着直播，听见敲门声起身相迎。
门外过廊的灯光远比屋内明亮，散落进他眼眸，璀璨如星。
夏知禾目光从他眼睛上游离到锁了屏仍在播放背景音的手机，一下就辨认出孟鹤昭的声音。
她笑道：“半日闲这节目组可是赚到了，请到江老师这么敬业的艺人，休假了也认真贡献热度。”
“那夏导还不找我客串一下，一分钟的镜头能换半年的免费宣传，多划算。”
还摸不清她脾气，江月寻顺着话寒暄，拉开椅子请人坐下。
“一定，下个剧本请你和孟哥搭戏。还得谢谢弟弟。”
夏知禾拢了拢碎发，很快表达了来意：“谢谢你在节目上帮忙，要不然以他俩的倔脾气，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小夏姐姐哪里的话，你们朋友之间的小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夏知禾托着下巴细细瞧着他的脸，眉眼弯弯：“孟哥说的没错，确实是个漂亮娃娃，像手办一样。”
江月寻刚喝了口果汁还没咽下去，险些呛住，正要习惯性抗议，又憋了回去。
他对妈粉多于女友粉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但经过一中午的弹幕荼毒，他认命了。
——被叫宝宝总比被叫老婆强。
“这伤……”夏知禾指了指自己的脸，正对着他贴着绷带的位置。
“伤口不深，稍微有点长，医生说好好护理应该不会留疤。”
“那就好。”夏知禾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很快又蹙起眉：“那身上的呢？我看到了新闻上的照片。”
“不严重的，只是看着吓人，很快就好了。”
联想到纪瑜说的话，江月寻明白她是真把这些事都揽到了自己头上，当即安慰。
只是不提还好，一提起来，伤口又隐隐作痛。
夏知禾定定看了他片刻，微微垂下头：“你真的像他说的一样，是一个真诚勇敢的小朋友。”
他是谁，江月寻心知肚明。
被人夸奖，他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尾巴翘上天，并在心里把“小”字划掉。
夏知禾又说：“这件事追根溯源，还真是和我脱不开关系。对不住。”
江月寻眼睛一亮，有戏。
他循循善诱，准备铺垫一番：“小夏姐姐是不是也看到那个所谓知情人士爆料帖了，我一直相信孟哥，你是孟哥真心相护的朋友，必然是和他一样正直清白的人，这种东西不用当回事。”
夏知禾没铺垫，一杯酒下肚，推心置腹。
她将面前酒杯一口饮尽，捏着空杯指尖发白，声音发颤：“我……”
几次开口，都卡在一个“我”字。
她咬咬牙，将回忆娓娓道来。
那出资人没得逞，梁子便结下了，牵连了孟鹤昭，也间接害了顾回舟。
以她家中条件出面解决一下本不是什么问题，可一旦她对家里服了软，追了这么久的梦就终成空想。她忍下了，甚至换了一条赛道。
她一步步熬出头，看合作的小演员一个个堕落，又因她的婉言劝慰与她断了联系，日渐麻木。却没想，几年之后又迎来了后续。
旁观数月来的热搜走向，她还只当是竞品买稿。
直到剧组的制片打着她的名义邀孟鹤昭聚餐，请来的几位好友中又有她恨之入骨的那个出资人，惹出一系列事端时，她才恍然，是孟鹤昭不肯同流，挡了别人的路。
一开始他们选择用顾回舟顶替孟鹤昭的位置，不过是因为竹马反目的故事有炒作空间，容易造势。
顾回舟不合作没关系，有的是对影帝之位虎视眈眈的男星。
江月寻眨着眼静静听着，没贸然插话。
他其实不明白夏知禾怎么突然对他一个才见了两次面的人说这么多。
夏知禾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饮尽。
“我欠孟哥的。你无辜被牵连，我也欠你的。今天和你说清这些是因为孟哥看重你，我怕因为这些传言也让你们生了误会。这个圈子里有真心的朋友太难了，有我们前车之鉴，不能让你也成了资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她缓缓解释。
“孟哥说你是在荒芜之中盛放的花，这圈子是陡峭孤崖，你却能敲开岩壁，野蛮生长，像最初的我们。我也很……迷茫，所以我想来见一见你。”
她撑在桌子上，眼睛埋于交叠的掌心，声音哽咽。
江月寻轻声道了句“我去趟卫生间”，轻得像自言自语，微不可闻。
他起身将纸巾置于夏知禾手边，把房间留给她一个人。
纪瑜还在走廊尽头守着，听到开门声抬起头。
江月寻挥手示意了下，转身离开。
纪瑜发来微信问他去哪儿，他站在角落回完消息，从兜里摸出盒火柴，划开一根，捏在手里定定看着它熄灭。
他喜欢柴火燃烧的味道和声音，尤其在心神不宁的时候，现在没这条件，火柴也凑合能闻。
夏知禾一番话于他而言太过沉重，其一是女主本人的人生太沉重，其二是他在孟鹤昭心里的位置太沉重。
火柴燃尽的瞬间，心脏随之撕裂，江月寻险些没拿稳，落进手掌，余温在掌心灼烫，顷刻被胸口剧痛掩没。
他抵在墙上弓起背，揪住胸前衣裳大口喘息，缓了好久才察觉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江月寻蹲在地上，指尖颤抖着点开消息。
梁衡说经警察叔叔教育，回去反思了自己错误，诚心悔过，想请江老师吃顿饭当面道歉。见他许久未回，又发来一堆表情包。
江月寻呼吸粗重，从鼻腔里冷哼出一声。
这梁衡也不知从谁那儿搞到他的联系方式，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疯狂刷存在感。
心脏处再度刺痛，提醒他时日无多。
江月寻不理解系统是如何计算任务进度，但他的结局既定，索性死得更有价值一些，不如就以这具身体邀人入局。
“好。”他简短回了一个字过去，对面立刻接连又发过一串消息。
他懒得看，缓缓站起身，对着镜子抚平衣服褶皱。
回到包厢时，夏知禾已理好了情绪，对着他歉然一笑。
“弟弟，今天是我失态，这些话你听过就好，不必在意。网上关于你的谣言，我们也都会一并处理好，你这伤口要是留了疤后期需要做修复，你就联系我。”
“夏姐姐。”江月寻叫住她：“如果我可以把他们拉下马，你会帮忙吗？”
夏知禾片刻愣神，回头问：“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说我是一朵能在岩壁野蛮生长的花么，我总不能白白得这虚名。我是这几天事件当事人，我本身也没有什么资源，也就没有顾虑。我可以出面，把这背后的弯弯绕剖白，但只凭我不够。”
他眼眸明亮，燃着星火。
“夏姐姐和孟哥是一类人，黑暗中砥砺前行。我猜这么多年夏姐姐手里应该收集了不少证据吧，你被忌惮，所以走得艰难，但同时也支撑你坚定地走下去。”
“我来燃那把火，如果你愿意，只需要适时地添一把柴，让它烧的更猛烈一些。”
夏知禾握了握拳，迟疑道：“你打算做什么？你的路还很长，不值得因为这种事就自毁前程。”
她手里的确有不少东西，自从吃了那一亏，她凡事都习惯留证。这些年劝了不少迷途演员，但只有一两个愿意发声的远远不够，更多同流者会选择替他们掩盖这些声音好让自己独善其身。
她只能将那些收集来的录音，聊天记录甚至合同牢牢地捂在自己手中。
江月寻弯着眼睛笑起来：“夏姐姐愿意帮忙的话，我就不会输了，怎么能算毁了前程呢。”
夏知禾还在犹豫，他不由分说扶着人出了门：“我该回去换药了，夏姐姐到时候见。”
纪瑜大步迎过来：“这就吃好了？那我帮夏导叫个车？”
-
等助理把行李搬到酒店帮他摆好时，半日闲的集体活动已经结束了，孟鹤昭和新来的飞行嘉宾住在一间，那嘉宾是照着江月寻请的同款狗系话痨。
“@：我们半周闲有自己的替身文学。”
“@：梦一个明天早上小狗突然出现叫起床，发现哥哥有了另一只狗狗”
“@：什么追妻火葬场”
“@：但是孟哥今天一下午都好敷衍，总是偷偷看手机”
“@：看弟弟有没有发消息有没有吃醋？”
看到弹幕江月寻才想起自己晾了孟鹤昭半日，匆忙点开对话框总算瞧见了被他忽略的消息。
桔梗？就早市里卖的那种红彤彤的长条咸菜？
江月寻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从搜索栏退出来。
无缘的爱。
得，暗示我呢。
江月寻叹口气。他既不敢留给孟鹤昭太迫切的希望，也不忍片字不言地离散。
他定了定神，透过落地窗遥遥向天边望了一眼，月光堪堪穿过层叠的云朵降下半点余辉，洒落在山顶的灯塔上，明明灭灭。
江月寻拨过电话，那边像是早就在等，很快就接起来。
他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孟鹤昭心跳漏了一拍。
是他踉踉跄跄差点扑进自己怀里的时候？是他装傻引开话题维护自己的时候？是他泪眼朦胧委屈哭疼的时候？是无人敢言独他出面挡在自己身前的时候？是他喝醉了酒口齿都不清仍旧在维护自己名声的时候？
可能都是。每一个他眼里满是自己的瞬间，孟鹤昭都喜欢的很。
细想起来，江月寻在他心上埋下种子大概是假装摔倒哄他开心的那一刻，他低头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实在是拿小朋友没办法。
孟鹤昭笑着答：“被你的演技折服的时候。”
江月寻半天没回话。
孟鹤昭看了眼手机，通话并没有挂断，可是听筒里没传出任何声音。
想到小朋友身上背负的骂名，难道是把这话当成嘲讽了？
他解释：“你很有天赋，会成为别人仰望的星光。”
江月寻端着咖啡杯，里面是刚冲完的果茶，水汽蒸腾在他眉眼，湿润滚烫。
听到这个回答，他缓缓笑了下。
果然，孟鹤昭是因为小爱豆的演技才对他另眼相看，可惜小爱豆早就已经死了。
他温声附和：“嗯，孟哥你也是。”
兔球的耳朵陡然立起来，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它面前的任务面板上呈着三条明晃晃的进度条，第三道猝然前进了一大截，几近尾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