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在往下坠，剧烈的失重感横亘在心头，纪酌飞的手在空气中胡乱挥舞试图抓住什么，而后整个人猛地一颤，倏然挣开了眼。

侧脸有些麻木，痛感随即慢慢席卷大脑，他转了转痛到失去知觉的眼珠，入目是弥漫的尘埃。

听力也逐渐恢复，一个有些幼态的声音响起：“你怎么摔下来了？”

纪酌飞眼珠又转了转，发现自己被一群小孩围在中间，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他们此时都瞪大眼看着他，似在催促。

“你看到什么？说说。”

他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刚才那句话是对他说的。

他该看到什么？

纪酌飞脑海中骤然浮现自己最后看到的景色，铺天盖地的白，裹挟着骇人的寒意包裹住他。

所以雪崩后他活下来了？

身体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刺骨的寒意，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随后放松下来，才有时间打量这些孩子。

他们的穿着发型完全不像现代儿童的样子。纪酌飞不顾身上仍然尖锐的疼痛，手撑地站起来。

“这是哪里？”

几个小孩互相看了几眼，迟疑着：“纪酌飞，你摔傻了？”

名字没有出错，而后他就后知后觉发现，他和这些小孩一般高，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着和他们相似的长衫，只是面料更好些。

“柳乞儿到底偷没偷到，你快说啊！”

那些小孩还在催促，纪酌飞脑内却骤然出现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这个小孩也叫纪酌飞，方才他醒来时的失重感和疼痛都是真的，来这里是为了看一个叫柳乞儿的孩子去毒医那里偷银子。

纪酌飞性子软，被其他小孩怂恿着，爬上毒医家院子外的树上看柳乞儿行窃的过程，哪知柳乞儿别说进屋偷，只是刚进院门，就被一条通体暗红的蛇咬了一口，当即倒地不起，蜷缩着身体脸色也瞬间青紫。

纪酌飞被吓了一跳，脚下不稳就从树上摔了下来。

“柳乞儿被毒蛇咬了。”纪酌飞看着似乎很关心院里情况的众小孩，说道。

霎时像是水打翻在油锅里，几个小孩吵嚷起来。

“柳乞儿力气那么大，肯定不会有事。”

“他还打过我，真疼。”

“是你们非要他去偷银子，可不关我的事。”

“也不关我的事，是纪酌飞逼他去的。”

“纪酌飞，你去把他搬出来。”

“纪酌飞，你去。”

纪酌飞看他们童稚的脸上逐渐染上恐惧，纷纷把责任都推到纪酌飞身上，一时有些心凉。

他没再听那些小孩说话，迅速跑到院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门，打开的瞬间一抹暗红朝他面门而来。

纪酌飞下意识伸手，这动作仿佛本能一般，直到手上传来强劲的力量，他才反应过来，那条毒蛇已经被他握住七寸。

心脏极速跳动，他的大脑也异常兴奋，拿着蛇在地上使劲摔了几下，又捡起一边的石头狠狠砸在蛇头，纪酌飞才呼出口气。

地下蔓延着一小滩暗红泛黑的血，就像不远处那个小孩脸上的颜色。

纪酌飞猛地甩开手，毒蛇被扔出去很远，他来不及安抚内心迟来的害怕，赶紧将柳乞儿半拖半抱了出来。

那些小孩也已经凑了过来，看到被抱出来的柳乞儿，一时之间都惊愕地愣在原地。

柳乞儿看上去似乎是死了。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眼角泛着血一样的红色，面色狰狞，青紫覆盖整张瘦削的脸。

“他是不是死了。”不知是谁，颤声喊了句。

顷刻间所有准备看热闹的小孩一哄而散，尖叫着往家里冲。

纪酌飞低下头，能看到他颈侧两个凝着黑血的小孔，心头无端被坠上一块重石，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他茫然。

村里没有其他赤脚医生，只有毒医。

他放下柳乞儿，在毒医家院子外转了好几圈，最后停下来，跪坐在柳乞儿身边。

“柳折泉。”

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纪酌飞心头一动，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约朋友去滑雪前，曾看过的一篇小说《问鼎》。

书里有个反派叫柳折泉，曾经叫柳乞儿，过得很苦，但后来入了杀道，变得心狠手辣，屠了正派一个大宗，全宗三千四百五十一口人，没留一个活口。

更有少时玩伴，挚友亲朋，也被柳折泉杀死证道。

当时纪酌飞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可恨，但作者没有解释，他只是写了柳折泉少时的一个玩伴——纪酌飞。

柳折泉是弃儿，从小没有父母，被一个姓柳的老乞丐收养，其他人就叫他柳乞儿。

因为是个小乞丐，所以没有小孩愿意和柳乞儿玩，纪酌飞是第一个。只因纪酌飞在村子里也不受待见，他胖、性子又懦弱，是被所有小孩欺负的对象。

和柳乞儿搭伴后，被村里的小孩子嘲笑几次，纪酌飞也开始看不起柳乞儿，跟着其他小孩一起欺负他。

从前柳乞儿仗着自己力气大，打过欺负自己的小孩，所以村子里的小孩都有些怕他。

可如今被纪酌飞哄着，柳乞儿就愿意为了唯一的朋友逆来顺受，被人骗着在寒冬腊月下过河，吃过倒在地上的饭，也为了纪酌飞被其他小孩打过。

最过分的一次，就是被纪酌飞骗去毒医那里偷银子，结果就是那次，柳乞儿落下了病根。

书里的纪酌飞没有去救柳乞儿，而是任由他留在毒医院子里，等毒医晚上回来，才给柳乞儿丢了枚药丸。

这枚药丸救活了柳乞儿，也让柳乞儿在能修炼后，必须日日忍受经脉中烈火灼烧之痛，且境界每晋一级，寿命还会折损一半。

可柳乞儿不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纪酌飞，他只是在第二天醒来后，看到守在他身边的纪酌飞，又从纪酌飞口中听说他为了救自己，跪下给毒医磕头才求来一枚丹药。

柳乞儿当时不能修炼，所以未察觉身体异样，等他查清真相时，却又一次被纪酌飞背叛。

究竟是怎样的背叛，纪酌飞对这段的记忆很模糊，可他在知道自己就是这个纪酌飞的时候，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

柳折泉固然可恶，可在他还未做任何恶事时，就眼睁睁看着他去死，还是被“自己”害死，纪酌飞做不到。

所以他努力回想，试图记起关于毒医的事情。

毒医是个重要炮灰，为书中主角提供了一张通往上古遗迹的地图，主角就是在这个遗迹中找到一把剑，最后用这把剑杀了柳折泉。

所以作者对毒医着墨较多，其中那条叫红翡的毒蛇，也是他精心培养，专门用来为他铲除异己。后来毒医被主角杀了之后，红翡自然也归主角。

这条后期叱咤风云，杀死两个化神大能的毒蛇，此刻尸体正躺在不远处，蛇头被砸的稀烂。

纪酌飞起身朝红翡走过去，拎起那半截蛇身，想了想又把躺在外面的柳乞儿拉扯起来，拖着一路带到处草丛里。

而后他才跑回家，偷偷摸摸去灶房拿了个钝刀，硬生生把蛇皮磨开，剥开蛇肉从里面取出蛇胆。

红翡的蛇胆能解自己的毒。

来不及处理剩下的蛇肉，纪酌飞迅速折返藏柳乞儿的那处草丛，将蛇胆喂进柳乞儿嘴里。

昏死过去的人不会咽，他就用手指推进去，抵着他的下巴硬是将蛇胆塞进咽喉。

柳乞儿面色没有变化，只是好像突然有了微弱的呼吸。

纪酌飞侧头把耳朵贴在他鼻端，听见急促短暂的呼吸声，心下松了口气。

他额头抵着柳乞儿的肩倒在地上，才发觉自己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上有潮湿的汗意。

纪酌飞是个小胖子，平常又不爱动，所以他只是拖一个人跑一段路，就累得紧。

纪酌飞胖，也是因为他修炼天赋一般，灵食之中的灵力会堆积在经脉内，久而久之，身体淤堵，就逐渐胖了起来。

纪家夫妇也并不关心这个修炼天赋差的孩子，听之任之。纪酌飞就越发想做出些事吸引大人注意，越发频繁地吃灵食，身体也一天天脆弱起来。

就在纪酌飞梳理脑内记忆时，突然发觉头顶那有些硌人的肩膀动了一下。

“纪酌飞？”有一道声音弱弱地问。

纪酌飞起身看向他，柳乞儿脸色已经恢复，不过他实在瘦削，眼窝凹进去，两颊的皮肉紧贴着骨头，嘴唇泛白，脸色也是病态的蜡黄。

“你醒了。”纪酌飞看着他片刻，在他期盼的眼神里别开视线，干巴巴问道。

柳乞儿注意到他的动作，整个人都瑟缩起来，过了半晌却又忍不住凑近到他面前：“我没做到。”声音低落，像淋湿了毛的小奶狗。

“你……我们还是朋友吗？”他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发问。

纪酌飞余光还能扫见他脖颈上两个黑洞洞的小孔，凝着黑血，像两颗痣。

而受伤的小孩却仿若伤口不存在一般，眼巴巴看着他，眼睛里带着期许和惶恐。

纪酌飞自认不是一个心软的人，可看着柳乞儿祈求的目光，又被内心那一点愧疚拉扯着，终是不忍地摸了下他颈侧：“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