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春禾!你又来!”
系统用混着丝丝电流的机械声,发出高频刺耳的叫喊。
余音仍在巨大空间内回荡,地上传来一声落地的闷响。
系统分出一缕意识朝下探去。只见地上那人穿着一身脏污白衣,汗水沾湿了她的长发。她紧闭双眼,下意识地蜷缩着肢体,像是在忍受某种由内而外的激烈痛楚。
她像被一只无形且无情的巨手,随意丢弃进了这个空间。
系统化作光团飘去她那里,悬在半空静静看着她。看她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然后缓缓地睁开眼睛。
“你有没有事啊。”系统问。
“你长没长眼啊。”地上的女子有气无力道。
光团从半空下落,落在地上时还弹了几下。团上倏地裂开两条缝,转向女子后眨了眨,道:“我长了。”
只是离近了才发现,她白衣上大片大片的脏污,不是烟熏的也不是火燎的,而是氧化过后的,混着泥土的暗红色血迹。
“这是你的血吗?”系统问。
对面开口道:“薛行芜的。”
系统满面愁容:“他又死啦?”
“对啊。”
顿了顿,她骄傲地挑眉:“我厉害吧?”
系统说不清是急还是气,光团左右横跳出残影,它叫嚷道:“纪春禾!这是第几次了?”
被称作纪春禾的女子虚弱地摇摇头:“我也数不清了。大概不是四十多就是五十多次吧。”
她朝右边指了指,道:“那边的墙上有我记下来的次数。你实在想知道,可以去数一数。”说罢便没再搭理系统。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似乎逐渐消散。纪春禾从地上坐起来,将后背抵靠在墙边闭目养神。
系统低叹一口气,沉默片刻后问她:“纪春禾,你这又是何苦呢?”
女子没有睁眼,只平静回答:“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你完全可以按照我们一开始说好的,攻略他、用爱感化他,让他爱上你。”系统循循善诱。
纪春禾平缓的呼吸声中传来几丝笑意。她问道:“说这话的时候,你是怎么做到不笑的?”
她已经数不清自己在几十次重开的任务中经历了多少时间。
她逐渐记不清这个如同审讯重刑犯“白屋子”的系统空间,给她带来的精神折磨有多痛苦。
她甚至都快要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被带到这里来的……
但她清楚地记得系统当时许下的诺言:
“攻略薛行芜,让他爱上你。任务完成,你就可以回家。”
“薛行芜是什么样的人?”当时的她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让我攻略他?”
系统信誓旦旦说:“他虽然是个反派,但是本质并不坏。他只是比较缺爱。”
纪春禾真的信了。
第一世遇见薛行芜时,他是个爹不爱娘早亡的落魄小皇子,她是整个皇宫中唯一愿意真心待他的宫女。
纪春禾内心:救赎文纯爱剧本?那参考万贵妃试试。
她严格履行系统分享的任务标准操作手册,帮助他、保护他、珍惜他,用爱感化他。
然后,在那年除夕夜的大雪里,纪春禾被薛行芜用匕首刺进了胸膛。
八岁的薛行芜身量很小,一张还未褪去婴儿肥的稚嫩脸颊被狐裘领子遮去一小半。漂亮眼睛中直白而兴奋的恶意却没有丝毫遮掩。
薛行芜看向目瞪口呆的纪春禾,似笑非笑道:“原来你这么弱啊?”
纪春禾从震惊中回神,怒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薛行芜愤恨地指着她大喊道:“因为我恨你!我在全天下最恨的人就是你!”
纪春禾像被抽去所有力气,无奈地笑了一下。
口口……遇上精神病了。口口。
薛行芜茫然了一瞬,表情又立刻狰狞起来:“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
“好啦,殿下,我知道了。”疼痛开始找上门来,纪春禾打断他,努力扯出一个温柔的笑。
纪春禾跪了下去,将插在自己胸口的匕首拔了下来,鲜血如泉般汩汩涌出。这把匕首还是她送给薛行芜防身用的。
她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嘴唇变得很白。她看向薛行芜的神情还是同以往般怜爱。疼痛引发的生理性眼泪,氤氲着她满眼的不舍。
纪春禾问:“殿下……我可以最后再抱抱您么?”
薛行芜愣住了。
薛行芜迟疑了。
他直直地看向她,最终还是向前踱了几步,停在她面前,别过头去。
纪春禾虚弱地扯出一个笑容,张开双臂将薛行芜搂进怀中。一只手轻撩开他的狐裘,带血的匕首从袖口滑出,匕柄卡在虎口。
她紧握匕柄,用尽所剩的全部力气,从背后将匕首狠狠插进薛行芜的心脏。
看着对面那人无比惊愕的眼神,纪春禾笑着给了他一个耳光。
意识缓缓流失,她闭上眼。至少,死之前把这死小孩变成真的死小孩了。
……
一人一统因为任务失败被丢回系统空间。系统哭着喊姑奶奶天姥娘,求着纪春禾再试一次。
它说完不成任务他俩都得完蛋,它说宿主你行行好吧我还是个年轻系统呢我不想死。
又一次被薛行芜坑死之后,纪春禾与系统彻底翻脸。她指着系统不存在的鼻子骂道,你这种强迫别人拯救反社会人格障碍男主的系统,哪天真死了也是死有余辜。
事不过三,第三次和薛行芜针锋相对的时候,她终于抢先一步将剑捅进了他的胸膛。
自那以后,世界无数次崩溃重启。她每一世的目标都变成了——找到薛行芜,然后反杀他。
纪春禾从回忆中回神,沉下心来闭目调息,没有搭理一旁系统的唉声叹气。
系统飘过来,系统飘过去。
最后它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接下来的打算呢?”
“我想先在这里休息几日,然后再继续。前提是你给我关灯。”
她是任务者,不是重刑犯。
系统问:“你还是要杀了他?”
“对啊。”纪春禾爽快承认。
系统气极:“我说了多少次了,你根本杀不了他。你每次杀了他之后,世界还是会重启。都重复过这么多遍了,你为什么就是不信邪呢?”
纪春禾缓缓睁开眼睛,眸中一片清明。
她有一件事没有告诉系统。她每杀薛行芜一次,围绕着薛行芜的能量就会少一点。虽然尚不清楚这种能量是什么,但如果……可以杀到它彻底消散呢?
那会是一切的尽头吗?
“会有那一天的。”纪春禾说,“世界不会无尽头重启下去。我相信,总会到那一天的。”
***
承历六年九月十五,皇帝寝宫。
薛行芜从梦中惊醒,软烟纱縠的帷幔层层叠叠映入眼帘。他只怔了一瞬,头疼欲裂的痛感便铺天盖地一般席卷而来。
薛行芜蹙眉咬牙一言不发,激烈的痛感令他不住颤抖,本能地蜷缩身体。
梦中一幕幕清晰的画面,此刻充斥着他的大脑。
漫天大雪纷飞,山上银装素裹。薛行芜坐在辘辘前行的马车中,轻揉着胀痛的额侧。
他要去这座山峰的最高处,那间鲜有人至的寺庙中,拜谒一位尊者。
薛行芜低头轻抚手中物,那是一块通体墨黑、透光则翠的玉牌。
他要去给一个人祈福。
没错,他要去给……
薛行芜一怔。给谁祈福?他要拜谒的尊者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头又开始痛起来了。眼前一道白光闪过。
再一睁眼,随从不见了,马车消失了。他一个人站在漫天大雪中,茫然地左右顾盼。
他要去哪里……他在做什么?
“薛行芜。”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前方响起。
他随着声音的来处看去,离他几丈远的女子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衣摆和袖摆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她右手持着一把剑,剑锋微微一转,立刻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他分神一瞬,想的是这样的衣衫一定很冷。
薛行芜努力想看清她的脸,呼啸的风雪阻碍在他们之间。只能偶从罅隙中瞥得她神色沉静,一双眼睛如古井无波。
“薛行芜。我来杀你。”她说。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道:“你杀不了我。”
略一低头,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把已出鞘的利剑,乌金石与玄铁浇铸的宝剑通体如墨。须臾间他剑已起势,剑锋寒光映入他的眼。
额角猛地传来比刚才更强烈的刺痛,只听哐当一声利剑落地。再睁眼,雪停风歇。一片白茫茫大地唯伫立他一人。他……我?我叫什么名字?
无数不同的梦魇画面在脑海中极快地闪回——
宫外烟花绚丽绽放,照亮了她温柔平静的脸。只一晃神,他低头看到了贯穿自己左胸的匕首。
她手肘顶着膝盖坐在他身旁,一双盈盈笑眼注视着他:“这汤味道如何?还有什么遗言,我的小殿下。”
她用剑抵着他的脖子,刺破了他脖颈皮肤,鲜血蜿蜒流下。她目眦欲裂:“……从今往后,我和你不死不休。”
无数个噩梦场景变换闪切,愈变愈大,如天幕般将他笼罩,似乎要将他吞没噬食。他的头痛转变成脑胀,只觉有股力量在他体内无限制膨大,甚至七窍都要开始流血——
触达临界点之前,一切停止在昨夜梦境的最后一个定格。
他无力地垂头搭在她的左肩,看到她急促呼吸喘出的白气,看到她脸侧耳坠一晃一晃,看到她耳垂下方颌骨处,有一颗朱砂小痣。
他看到自己抬起手,轻触上那抹朱色。
床榻上的薛行芜猛地清醒。冷汗浸透亵衣,衾被已揉乱,窗外传来一丝微熹的晨光。
……这是第多少次了?
薛行芜自己都快要数不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薛行芜时常被噩梦缠身。梦中场景变幻,他被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追杀,死了一次又一次。
梦醒之后,她也依然不会放过他。剧痛从梦中蔓延到现实,从头脑蔓延到肉身。
而他使出浑身解数,还是看不清她的模样。
门外忽传来几道克制的敲门声。
薛行芜的近身内侍常寿,正站在门外问询道:“陛下是否龙体抱恙,可要召太医令前来会诊?”
“我没事,不用叫太医。”
常寿顿了顿,道:“陛下,那今日的朝会……”时辰已经有些晚了。
“照常。”薛行芜打断。
常寿领命出去,薛行芜起身更衣。束发时手指倏忽刮过耳侧,薛行芜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下,唇角勾起一抹无甚温度的笑。
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现在,他好像看清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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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天光渐明。
纪春禾一身统一装束,正缀在这支十人宫女队伍的末尾无声前行。她无意识地鼓了鼓嘴,心中有些躁恼。
又是这条她讨厌的宫道。
这条东西走向的狭长宫道,是掖庭中人往返各个宫殿的必经之路,纪春禾觉得它像一条运送社畜的地铁。重生几十次,她已经是这条牛马专线的超级熟客。
想起这个,纪春禾无声地笑了一下。她抬起头想看看天色,笑容却淡了下来。
青砖墙砌得好高、好高。高到把头顶的天空切割成深蓝色一长条。视线下落平移,宫道宽度却窄到让人呼吸都不畅快。
每一次走在这里,就像是在走她纪春禾的人生。高墙挤得她喘不上气,前路亦走不到尽头。
真是让人讨厌。
讨厌!讨厌这个时间,狗都起不来;讨厌这个宫道,狗都不乐意来!
忽然,她面前的九颗头齐刷刷下降离开了她的视线。纪春禾还来不及回神,就听到后方传来一声——
“陛下驾到!”
……
说狗狗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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