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之后,纪春禾已经面朝皇帝仪仗方向,脊背微伏,恭恭敬敬行着标准跪礼。
不一会,八人抬紫檀木步辇徐徐进入她的视线。
还是这股熟悉且晦气的薛行芜的味道。像木质的冷香混着干燥焚香,最后归成清苦的凉。
纪春禾姿势不动,视线努力向上看。紫檀木扶手上盘踞着錾刻五爪金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随意搭在扶手上,华丽层叠的广袖垂下,露出一截匀称的手腕。
步辇上的薛行芜像是察觉到什么,极轻地蹙了蹙眉。他收回手,漫不经心向下扫了一眼。
一排宫人齐整地跪在宫墙边低头行礼,掌灯太监保持着与步辇的距离在右侧随行。徐徐行走间,灯内烛光微晃,光影照亮了一张平静的脸,又晃去了她的耳侧,晃出一粒血般的朱红。
那一瞬间,薛行芜瞳孔骤缩。
那颗不久前还在梦中触摸过的朱砂痣。
它明明像一滴摇摇欲坠的血,此刻却纹丝不动嵌在耳下,得意地挑衅他。连带着那张平静的脸,似乎也多了几分挑衅滋味。
薛行芜的眼神凝滞了一瞬,便视若无睹般移开,接着右手在扶手上敲了两下,示意加快。不消几息,外面那个身影便已彻底离开了他的视线。
步辇内,薛行芜面色冷如冰霜。华盖下层叠的赤玄纱半遮半掩,藏不住他眼神中兴奋狠戾的光。
她来了。那个折磨了他半辈子的人,终于来找他了。
这么精彩的亮相,是为了来杀他吗?
为尽地主之谊,他薛行芜怎么能不送她一个鲜血淋漓的谢幕呢?
“精彩亮相”的纪春禾,此刻深深望着仪仗离去的方向,听到命令后起身刚准备离开。
忽然,一只手拍了她的肩膀两下。纪春禾偏头,只见一张笑盈盈的小圆脸凑过来悄声感叹:“禾姐姐,就连皇宫都容不下陛下的轿子了!”
八人抬步辇将这狭窄宫道占去一大半,更别提跟在后面的宫人和侍卫。浩浩荡荡,啧,确实气派。
纪春禾笑笑,开口道:“今天九月十五,上朔望朝,规格会比常朝大,一应规格制式也更高些。而且陛下平日里从不走这条宫道。”
圆脸妹妹抬眼看她:“那为什么今天不一样?”
“嗯……”纪春禾想了想,“应该是有事耽搁了时辰。”
说罢,她点了点小宫女的额头:“闻蕊,以后在宫中,这种好奇心不能太旺盛,也不要什么事都拿出来问。”
闻蕊冲她飞快眨眨眼,接着又没心没肺笑起来。这明显是没听进去,纪春禾不赞许地点点她的鼻尖。
“你们两个怎么还在那里,快跟上来!”领队的周女官回头扬声道。
她二人这才意识到大部队已走了不少距离。“哦哦哦,来了!”闻蕊说完便拉着纪春禾的手,一路小跑归到了队尾。
*
新入掖庭的宫人要统一接受为期半个月的规矩教习。学习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起码对纪春禾来说是这样。
好在随着今天的日头挂到最高处,最后半日的教习终于可以宣告结束了。
同闻蕊一同用过午膳后,周女官单独约了纪春禾去后院详谈。
“婉贞小姐,我已经收到了杨大人的信,上面的一应嘱咐也已经牢记于心。往后您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去尚宫局找我。”周女官神色认真道。
纪春禾笑笑,端正地向她行了个礼:“是婉…贞给周女官添了麻烦,我会记得您的帮助,并全都告诉我父亲的。”
周女官似是挺满意这份回答,扶她免礼,又赞许地拍拍她的手背。纪春禾冲周女官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天真笑容。
不过杨老头的信是她仿写的,信上的内容也是假的,她进宫的身份是伪造的,文牒也不是真的。杨老头现在还以为她在京郊庄子里以泪洗面。
杨仪成这个老东西,之前给她使了多少绊子,她印象可真是太深刻了。只要她一现身于官场,甚至只是有所牵连,杨仪成就像那看到屎的狗……不对!像看到血的吸血鬼一般,疯了一样追着她咬。
也是,杨仪成可是薛行芜亲自提拔上来的嫡长狗。狗随主人,都是精神病很正常。
所以当发现自己这次的身份竟是杨仪成外室生的女儿后,纪春禾一怒之下怒了一下,随后换个角度想了想,直接仰天长笑。她活动双腕,恨不得立刻就去敲他的骨吸他的髓,顺便坑他两把。
常言道,子女是父母的报应。既然占我这样一个大便宜,那坑你就坑你了。
纪春禾脸上浮现出几抹迫不及待的憧憬,眼睛微微弯起,像一只促狭的小狐狸。
“婉贞小姐。”周女官终于鼓起勇气把她从神游天外拽回。她问:“婉贞小姐有选好自己的去处吗?确定的话,我此刻回去填报落定,快的话今日就可以搬去。”
纪春禾歪头冲她笑:“我可没和周女官客气,选了个顶好顶好的去处呢!”顿了顿,她又问,“那周女官可知闻蕊被安排在何处当差?”
周女官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她问:“婉贞小姐想要她在何处当差?”
纪春禾沉默了。
世界重启太多次,她的情感与情绪快要被消磨殆尽。纪春禾知道自己不该再建立不必要的关系、付出额外的情感,这些东西只会加速她走向精神崩溃的境地。她不觉得自己是乐善好施……
可是闻蕊太小了,她只有13岁。
她对纪春禾也太好了,她说纪春禾是她见过最好的人。她重男轻女的家庭把她送进宫,是图她的月例银子和少一张吃饭的嘴。
闻蕊太天真善良。黑暗中如果有谁张开大口,首当其冲的就是她这只小绵羊。
纪春禾说:“想她去一个不会有危险和斗争,只要认真生活就可以快乐平安的地方。”
话音刚落,连她自己都被这番天真的话逗笑了。
周女官亦是摇头轻笑,不过很快就神色认真了起来。“也许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她道。
纪春禾抬起头来,又听到周女官说:“这个地方就是婉贞小姐的身边。”
*
挂在天空正中的太阳已经西偏。
常寿和皇帝贴身侍卫莫离分站在书室外两侧,中间隔了不少距离。此刻二人目光交汇,彼此惆怅地看了对方一眼。
薛行芜的习惯和其他皇室子弟都不一样,他很不喜欢别人伺候,也不太愿意和别人交流。
他放着奢华宽敞的紫宸殿不住,偏要住到皇宫西南处一座平平无奇的小殿里,还把门口的匾额拆下来丢掉,说以后这里的名字就是薛行芜起居处。
他甚至私下里很少自称朕,总是你啊我的。他还讨厌别人近身伺候自己,他的寝居和书房不许外人进,常寿和莫离也算外人。
就比如现在。
常寿莫离二人又对视一遍,在惺惺相惜的眼神交流中,读出了彼此相同的涵义。
好饿……
皇上从朝会结束后就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中,大门紧闭,里面也不出声。只剩常寿莫离两个石狮子一左一右,垂眉耷眼,盼着屋里大佛给点指示。
这都什么时辰了,哪怕传个膳也好啊!他俩饿了就饿了,也确实饿了。那陛下肯定也饿了吧,九五之尊饿不得啊!
陛下不饿。
此刻书房内,薛行芜端坐在书案前,双眉紧蹙,手执朱笔,却是在出神。往常一上午可以批阅的奏章,现在批完的不过十之三四。
睁开眼,脑中会不受控制地闪回这些年噩梦的一幕幕;可要闭上眼,更是一片黑暗幽寂中,惟余一点红。
他心中的思绪越来越乱,像是疯长的参天树,盘根错节的枝丫缠满了整颗心脏。
待再回神,笔尖余墨滴落,已在奏章上氤氲出一颗朱砂痣。那抹红色如针般刺痛了薛行芜的眼睛。
朱砂痣落在心头燃成了火,怒火缠上树枝,烧得越来越旺,哗啦一声把他的胸腔烧成满地狼藉。
薛行芜烦躁地揉了揉额侧,随即叫道:“常寿。”
常寿开门走进来行礼,还没开口便被打断。
“你去查一个人。”薛行芜头都没抬。
“今早朝会前曾途径西巷,仪仗右侧经过一列共十人的宫女。一应穿着无品阶的统一宫装,且俱是新制,想来是不久前新补召的宫人。”薛行芜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节,道,“这十人中个子最高的那个,我要你查清楚她的身份。”
不同寻常的吩咐令常寿略微愣神,随后面色如常地应下:“是,陛下。”便转身退了出去。
书室门窗紧闭,屋内落针可闻。
薛行芜沉思着,手指碾着奏章那一抹朱红色的墨痕。指尖反复摩挲,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片刻之后,他面无表情地拿起那份奏章,看了两眼,突然朝着门口狠狠掷了出去。
薛行芜不信怪力乱神。
他暂时还不清楚,这个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能够操控他的梦;又是谁在暗处操纵,把她送到他面前。但他知道,世间不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从昨夜的梦,到今早打听他的行踪制造偶遇,耍手段引他注目,再设计让他看到那颗痣。目前为止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此人刻意而为之。
她是来杀他的吗,像梦里无数次那样?是谁的手伸进了皇宫这么长?她和她背后的势力,费了这么大力气是为了让他死,还是别的什么?
薛行芜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他突然不打算立刻要她的命了。
他要以她为饵,钓出藏在深水里的那条大鱼。
……
常寿办事很利索,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再次叩响了薛行芜书室的门。
步入屋内时常寿险些踩到了被摔在门口的奏章。他低头瞥了一眼,眉心跳了跳,旋即低眉敛目,将手上的一份身份文书呈到薛行芜的案上。
薛行芜抬头看向他。
“杨姑娘的身份文书。”常寿以为他是懒得自己翻阅,便总结道,“杨姑娘是半月前补选入掖庭的良家子,出身祝州阳县,上头有二兄一姊均已成婚,父亲在当地私塾教书,家中无人入仕。”
“名字未有明确记录,但据尚宫局女官所说,众人皆称其为阿禾。”常寿补充。
薛行芜听着听着,嘴角已经显出几分讽意。好烂的假身份。
“身份文书这种走后门即可做手脚的东西。”薛行芜没有抬头,只问,“你自己信吗?”
常寿不知该作何回答……他不应该信吗?
所幸薛行芜没有要他一个答案,只道:“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你查清楚她真实的身份,以及背靠的是什么人。”
常寿应下,想了想,还是多问了一句:“现在要将此人怎么安排?”
“不用管。她会主动跑到我面前的。”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
“还有,”薛行芜看了一眼大门旁散落的奏章,对常寿道,“那份奏章,你替我朱批。”
“临阳水患的情况,定州长史早已于半月前告知与朕,如今钱款已拨,粮食已调,督赈官员就位排查疫病,他这份报灾情的奏章来了?”薛行芜气极反笑,“字句间对灾情尽是粉饰,提起赈灾款却像耗子进了粮仓一样。换几个有脑子的幕僚吧,一群猪头挤在一起,小心哪天被人挂铺子上卖了,卖都没人买这么蠢的!”
常寿一句话不敢多说,将那本奏章捡了起来。
“罢了,不用破费换什么幕僚。”薛行芜突然道,“他以后不会有机会呈递奏章了。”
常寿内心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眼奏章上的著名,定州太守张安世……你要被贬了你知道吗?
*
傍晚,糟心了一天的常寿精疲力尽地回到院内,无意听到了小太监们闲聊的内容。
“你说,陛下宫里来了一位新来的宫女?”常寿半信半疑,“知道名字吗?”
对面小太监摇摇头:“人家下午才刚来就去后院了,我们就只看了一眼。”
“个子高吗?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裳?”
“不算矮,圆脸杏仁眼长得挺漂亮,穿得就是最普通的宫女服啊。”
常寿若有所思,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告知皇上。陛下看起来很在意这个阿禾姑娘,他可不想再在这事上触霉头。
谁知陛下听完也没有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常寿也不好再多嘴说什么,只是后背汗一直流,右眼皮跳得很凶。
傍晚用过膳后,有小太监按例奉茶。薛行芜接过茶盏,闻到一丝微涩的茶香。他看了一眼面生的奉茶小太监,没说什么,只摆手让他下去。
茶汤入口生涩。薛行芜胸有成竹地笑了。
“啪——”的一声,天青瓷茶盏应声而碎。顶好的豫毛峰茶叶狼狈地黏在地上,周身还萦绕着飘起来的缕缕热气。
殿内众人被这一声惊吓到,动都不敢动,眼睛也不敢抬。
薛行芜饶有兴味地扫视着座下,问:“这是谁泡的茶?”
“站出来。”他说。
常寿:这糟心的一天居然还没有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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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是来杀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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