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岑

两年后。

如白驹过隙,段潇曾经以为在燕南飞这个巨大的天牢里,他的日和夜都会变得很漫长,直到那天他起来的时候发现地上积起了小雪,他再抬头望向阴翳间的日光——两年竟就这么过去了。

两年了,段潇长大了,五官也长开了,南方人五官是都能掐出水的灵气,像江下九州枝头一枝清丽脱俗的白兰,就是瘦,瞧着没什么血色。

很多时候陆文贞看着他这张脸就会看得出神,然后自顾自地喃喃,太像了。

他身上的伤也好了,但当年他可是中箭后坠了冰潭,又是在寒潭中待到濒死才被捞上来,寒气侵体毁了根本。

陆文贞说,他的身体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好了。

段潇本以为他得知后会难过的,可他的内心却出乎意外的平静。

这两年里陆文贞跟他说了很多,但是陆文贞说话太碎了,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乱七八糟的,像碎布,他只能自己拼起来。陆文贞屋里的藏书随他翻,但就那几本,不是医书就是佛经,都缺页的,他都翻烂了。

但每当他问陆文贞关于医术的问题,陆文贞都会回答,他问得多,就学会了。

有的时候段潇会坐在悬崖边上,偶尔朝下俯瞰,他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只灰白的雪狼在丛林中奔驰,他看着这小狼一点一点长大。

他有时也会想,这只狼是不是从桂家军来的。

要不是两年前那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如今自己又会在哪里?

两年了,温如故没有把他手脚上的铁链解开,他瘦,这铁链沉,他每走一步路都格外的累,但走着走着好像就习惯了。他知道他逃不掉的。

这两年里他也大概摸清楚了,燕南飞,燕南飞到底就是个巨大的峡谷,一条狭长的沟子被夹在两面高山之中,一边是古蛇兰,一边是西云。后来他也知道了,燕南飞里不仅有他们三个,旮旯弯绕里还藏着许多的人,但他们几乎不来这边。

陆文贞说,这些有的是朝廷从逃出来的死囚,有的是江湖上被买了人头签的,也有古蛇兰,燕西,柔化逃出来的遗民,都是些没地方去,不想死,但只要出去了就活不下来的人。

这些人之所以不敢靠近这边是因为这边有温如故。偶尔会有人来找陆文贞看病,只要有外人来,温如故都会把段潇带走。

从地上抬头看往天上,段潇只能看到狭长的一线天,白天,黑夜,阳光不予照拂的时候只剩阴冷,月色不进沟渠的时候只剩黑暗。

段潇很多时候都会抱着膝盖坐在那块巨石旁边抬头望着那一线天,心里默默重复着舒平安最后的那些话。

终有一天,他也会翻过三恶山,渡过生死海,图南上青天。

温如故平日里很少说话,他俩住一屋里,温如故睡床上,他躺地上角落里。

他得给温如故做饭,温如故猎了什么就丢给他,饭做好了,温如故先吃,吃剩的再给他。温如故吃剩下的骨架子他吮,温如故喝剩的汤他舔。

他的那些所谓的骨气都被病没了——他得吃饱。

他还得给温如故烧水擦身,温如故身上都是练家子的腱子肉,结实得很,硬朗得很,他每日天未亮就会起来练功习武,无论冬寒暑热都只穿着里衣,段潇会躲在窗下偷看,然后将一招一式都记在心里,到了夜里他会自己偷偷的练。

很奇怪,不知为什么温如故的招式总让段潇想起舒平安教他的。

有时候哪儿伺候不周到了还会招来一顿揍,伺候周到了也会挨抽。

温如故是个疯子,他有的时候喝了酒会打他,没喝酒也会打他,从不手软,段潇长得白净,身上的新伤旧伤显得特别突兀。

去年冬天,就因为他将温如故猎的小兔烤焦了少了滋味儿,温如故将他狠踢了一顿,段潇吐了几口血,当晚就发热了。

这屋透风,他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的烂袍裹不住温暖,他抖得筛糠似的,糊里糊涂地发昏。

可能是昏过头了,隐隐约约中好像有人将他抱住,用自己炽热的身躯给他温暖,大概是因为病得狠了,他太过于贪恋这点温暖了,竟连恐惧都忘了。

趁着病,胆子也壮了起来,他咬着牙,一字一字说:“你也是条丧家犬。”

段潇已经做好了温如故一脚将他踹下床的准备了,但温如故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说话。

段潇愣怔,继续道:"文烈末年,先帝病重多疑,宠信宦官建立东厂,依赖内阁江中集团,听信谗言而派锦衣卫监视皇子,而当时派到靖王李无瘟府上的锦衣卫领队是个千户,叫温如故。”

“文烈三十一年,靖王四进四出东柔化,从图南渡往西北再征百里,结果大败图南渡口,三千细柳营马革裹尸,靖王正欲撤退,结果班师路上就被北镇抚司以通敌之名将其截捕。不待回京,靖王一行包括随军的锦衣卫都以私通柔化引军谋逆的罪名被围杀琵琶沟,琵琶沟之变。当时北镇抚司派出的人,是温如故曾经亲手带上来的部下,冯简。而那年的下一年,就是武昭元年。"

屋里太静了,风声呼呼作响,像极了有无数的孤魂野鬼在哀嚎。

温如故:"继续。"

段潇埋头抵在他胸口,低声:"琵琶沟之变一石激起千层浪,牵涉的簪缨官宦有上千人,都死了,包括当时的和嘉长公主李蕴,还有太医院院判...陆文贞。"

不知道是哪个字刚好戳中了温如故的心底,段潇听到那心跳明显快了。

“长公主怎么死的?"

"自刎西楼。"

"那陆文贞如何死的?"

“我不知,他没说。"

"替李无瘟毒害太子李东晟致太子年少归西。"

段潇骤然起来:"可是,那位太子不是早死于...时疫的吗?"

他立刻就明白了,死于什么不重要,罪名才是最重要的。他又重新躺好。

温如故:"还有什么?"

段潇用力攥着温如故一直别在腰间他的玉牌,吸了吸鼻子,说:"穆霆本只是江上铘州的一个山匪,因为他心狠手辣行径卑劣,所以大家都叫他穆疯狗...是靖王李无瘟亲自将他绿林招安,后来穆霆成了李无瘟麾下大将,随他三出三入图南渡,图南渡北进百里,有一半都有穆霆功劳。李无瘟于穆霆是赏识之情,如果穆霆是靖王一党,当年琵琶沟之变清除党羽时就应该把穆氏一并除掉,但是穆霆活下来了...可如果穆霆出卖了靖王...十三年后...为什么要等到十三年后?”

温如故沉默良久,哑声道:"你不是想不明白,是不愿意相信。"

段潇再没有说话了,温如故说的不对,他不是不愿意相信,而是他不知道他该相信什么。

温如故忽然问:"真相和复仇,哪个对你更重要?"

段潇咬咬牙:"二者没有冲突。”

温如故:"真相让复仇师出有名,复仇让真相浮出水面,但如果到最后真相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你的复仇还有意义吗?"

段潇没有回答,他想起了前些日子读过的一本佛经。

经文道,佛塔一般十三层,十三层塔,功德最盛,能破十三种无名障。

涅槃者,名第十三法。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床上,往窗外瞧去,温如故一如既往地练着他那把从不生锈的古锭刀。

这一晚好像只是一个梦。

之后的日子里温如故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拳打脚踢,从不手软。他每天用着陆文贞给他的药,也承受着避无可避的毒打和折磨。

今年的冬天来的也早,九月的时节,没来的风雪,尽是风沙。

这天傍晚,段潇烧了热水,正给温如故擦身子,温如故太烫了,稍微靠近一点都是温暖,是段潇可望不可及的温热,潮热,他拿布给他擦身的动作逐渐缓了下来。

这点潮热袭面而来,他好像忽然回到了九州同。

温如故拭刀的动作停下,侧头:"做什么?”

段潇忽然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怎的就想不起来刚刚自己在做什么?

温如故忽然拽着他的领口就将他往地上一摔,骂道:"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狗屁!?”

段潇忽然觉得胸口很疼,就像一块石子不停地捶打在胸骨上,他喘不过气来,气息流过胸骨就是喘不上来,他脸都紫了,太痛苦了,他跪在地上不停地大力喘气就是吸不上一口气!

直到他猛地喷了一口血!

温如故一惊,上前将他抱起来放到床上,立刻转身就去找陆文贞。

陆文贞急着进来就给他诊脉,温如故问:"他这是怎么了?"

陆文贞平静地松开段潇的手,朝温如故说:"你过来。"

温如故凑到他跟前:"你说。"

没想陆文贞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长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将温如故的右手砍了下来!

血溅了段潇一脸。

温如故的惨叫声响彻长天,段潇一下子竟回不过神来,直到脸上的腥甜流到他嘴角,他才顿觉一阵恶心。

陆文贞拿着刀一把又插/进了温如故的胸口,插/进去抽出来,再插/进去,他忽然仰天大笑,那笑声惊起一阵寒鸦啸天而起。

陆文贞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忽然扭头,咧嘴笑着盯着段潇,陆文贞本就像一副骷髅,这一笑露出了他仅剩的牙,像一只无主的孤鬼,像丧魂的傀儡,朝着可怜的猎物瘆人地发笑。

段潇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东西,惊觉脊背枯寒,他顿地站了起来往后退!

怎料陆文贞竟转身就要朝他冲来!

段潇正欲躲避,就在陆文贞冲上前时,温如故用他剩余残存的力气一脚将陆文贞踢飞了。

陆文贞靠着墙角坐着,他痛苦地笑着,泪水顺着他眼角流下,就像一具干涸的尸体,他笑了,血顺着他嘴角淌下来:“没用的哈哈哈哈...没用的!”

"他活不久啦!我一直给他喝的药,就是在给他下的毒...他活不过三十了,活不过三十啦!他是谁我知道,他不是周南伯的儿子,他是李啸岚...靖王李无瘟的儿子李啸岚!但他不能活...他不能活!靖王死了,所有人都要死!与其死在安如盛手里,不如死在这里!我也能杀人!他们说我杀了人,那我就是杀给他们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其义尽,所以仁至【1】!哈哈哈我也杀人啦!"

段潇听不清陆文贞在说什么,但他听到远处寒鸦扑腾而起的声音,那是燕南飞里其他孤魂野鬼朝着他们这边来的动静。

陆文贞到底筹谋了多久了?

他到底筹谋了多久才能让燕南飞里的恶鬼都在这一晚上来一并吞噬段潇这个无主孤魂?

温如故脚压着陆文贞胸口,左手将腰间玉牌和铁链钥匙甩给段潇,颤声怒吼:"跑!向东跑!拿着你自己的玉牌,去汝京杞翁山镜海寺,找妙芸师太..."

段潇:"温如故!"

温如故:"给我滚!"

"段潇...穆倚臣之后,再无燕南飞。"

段潇没有回头地又开始扑上征程,可是这次他的胸口很痛,很痛,每次呼吸都好像卡在了喉下,就像他的胸骨断了一根,横折在他胸口,穿刺在他心头,他每呼吸就像震动着那根断骨,撕裂着血肉。

他跑不动了,他长大了,可他跑得比两年前慢了。

每每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都要停下来歇息很久很久。但是比起来时的路,他已经没有一点害怕,他甚至开始享受那点寒风了。

他知道他不过就是一条被撕虐啃咬得体无完肤的丧家犬,被禁锢多年忽然重归毒瘴弥漫的丛林,他只看到那十三层塔。

复仇和真相到底哪个重要,段潇说不出来,如果陆文贞的话是真的,按现在看来大概也不假,既然如此,还有那十三年的光阴,他就要攀上那十三层,层层杀鬼神。

他回头看,燕南飞起了一场大火。

·

段潇这回跑得好痛苦,跑一段路他的胸口就开始疼,他就开始喘不过气来。

他给自己搭脉,陆文贞的确没有骗他,心脉浮大无根,是脉代结,陆文贞往他的心下毒了。

他走不快,正值深秋,林子里的禽兽活跃,他夜里不敢在山上过夜,到夜了在小村落的角落里歇会儿,天不亮便继续赶路。

有时遇到月圆夜,他会拿着那块玉牌对着月亮,光透过玉牌,玉质细腻润滑。那玉牌自他出身就在身边了,是块乳白色的无事牌,玉上的纹路讲究,仔细看像是一条龙。

楚缳说过,那是嘲风,龙和凤凰生下的第三子。

这日段潇行径一座小山,傍晚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天色一下子就暗了,他见不远处有座荒庙便赶紧跑了过去,没想还未靠近,就瞧见荒庙都被锦衣卫团团围了起来。

两年了,他对锦衣卫本能的恐惧又从心底钻了出来,心思一岔在泥潭里摔了一跤,脚给崴了。

他不想多生事端,本想着转身就跑,但他忽然留意到这些人之间有一位不一样,打着伞,怪讲究的,是位宫里的太监。

他忽然想起了从前陆文贞与他说过的朝廷的一些事,还有昨日在路上听到有人谈话间提到的什么...吏部尚书庄琳楷被官兵围抄云云。

段潇猛地朝远处扔了一块石头,骤然惊起了一林寒鸦扑腾飞起,那太监吓了一跳,立刻翘着兰花指指着林子方向,紧张地朝那些锦衣卫喊道:"还不赶紧追!?"

锦衣卫立刻都去了,太监还在门外紧张地来回踱步,段潇悄悄从观音庙后门翻了进去。天色越暗下去了,山里更阴沉,雨越下越大,像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拍打下来,将他的踪迹都隐匿在雨水里了。

这是一座荒废多年的观音庙,又破又旧,里头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约看到前殿投来一点烛光。段潇贴着墙垫着脚往里走,他清瘦,放轻了身子就猫似的。

前殿有人说:"庄尚书,您也逃不的了,把罪认了,跟咱家回去,你我曾经也曾共事,咱家也不愿为难您,陛下派出咱家亲自来请您回去,也算是念了旧情,您若再跑,那便是负了浩荡皇恩了..."

那姓庄的一声苦笑:"董元吉啊董元吉,你到底,你到底是谁的人啊..."

董元吉!

段潇听到这名字时大惊失色,结果他停下的瞬间脚上竟忽然像是踢到了什么,他往下看,竟看到一条小孩儿的腿蓦地往草堆里缩进去!

再看仔细,才见黑暗中草堆里有一双亮堂堂的眼睛正惊慌地看着自己。

天上扯起了一惊雷,电闪刹那,段潇看清了草堆里一个估摸着才六七岁的小女孩在瑟瑟发抖。

二人对视,段潇食指放在唇前示意小女孩不要说话,小女孩机灵,明明都吓出了一框泪水了,还知道捂着嘴,点点头。

段潇小心翼翼地朝着观音像后走去,接连又一个惊雷劈开了黑天,随着隆隆雷声,他猛然看见观音像后竟还藏着一个人,那人手里还攥着一把尖刀!

他低头盯着那小女孩,趁着雨声响亮,匆匆将自己的玉牌给她,小声说:"汝京镜海寺,妙芸。"

他话音刚落,执刀的男人就要冲上前去,段潇一个跳步从他身边飞身而过抢先去到观音像前,那男人一声嘶吼:"老爷!快跑!"

那刀马上就要刺到那太监董元吉胸口了,段潇一把推开董元吉,亲身挡在他跟前,大声喊道:"小爷爷快跑!"

那刀刺中了段潇的胸膛,又一次了,段潇躺倒冰冷的地上,还不忘推着董元吉的腿往外去,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喊着:"小爷爷...快...快跑啊..."

段潇倒下的时候想起了两年前,被那箭射中的是不是也是差不多地方。胸口淌出来的鲜血触碰了他的指尖,还带着他的温热,段潇缓缓闭上了双眼。

外面的锦衣卫和那太监闻得动静都冲了进来,那男人和庄琳楷立刻被擒住,董元吉脸色苍白却见不着丝毫慌张。

那太监正要指挥锦衣卫把段潇也抓起来,董元吉一手将他拦住,他低头皱眉紧盯着地上的少年,低声说:"让人好生将他照看,一同回宫。"

段潇不知道,其实他已经到汝京不远了,倘若他没进这破庙,不出三日他便能到镜海寺了。

但他昏过去了,他这回赌了一把大的。

他知道董元吉,陆文贞与他说过,司礼监掌印太监,董元吉,祖籍是江下龙江道九州同。

他被董元吉带着他回宫的路上是夜里,一个惊雷将他震得醒了一下,他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一阵匆匆的马蹄声与他所在的马车擦肩而过,但他随后又昏过去了。

这场雨下得狠,雄浑有力地冲刷着整片江中地方。

段潇醒来的时候是在司礼监董元吉自己的屋里,他刚睁眼就听到了太医跟董元吉叹息:"老祖宗,您这是心慈将他带回来医治,但这孩子体魄受损严重,这结脉,往来缓,时一止复来,心肌打小受损,哎,就算不是这一刀,也活得不过十载光阴了。"

董元吉回头见段潇睁眼,过去在床边侧身坐下,问:"醒了?"

段潇立刻要起来,但伤口一疼,他"嘶"的一声。

董元吉挥手示意太医下去,门带上了,他说:"你救了我性命,伤未好,不必起来。"

段潇低着头,不说话。

董元吉约莫年过花甲了,脸上的褶皱骗不了人,他仔细打量着段潇,问:"你为何会在那庙里?"

段潇:"我从九州同...逃出来的,逃到那山里,眼见要下雨了,便想着进去躲雨。"

董元吉微怔:"九州同?你叫什么?"

段潇:"段潇。"

董元吉皱了皱眉,又问:"你方才为何叫我小爷爷?"

段潇的手紧紧攥着被子角,吸了吸鼻子,哽咽地说:"我是私生子,阿娘走得早,家中只有小爷爷怜惜我,教我读书写字,可惜后来小爷爷也去了...方才我怕是饿昏了头,见着您,您慈祥,就以为见着了我小爷爷..."

董元吉轻轻拍了拍他手背,点点头,似自言自语:"十年...十年...也够了...”

段潇忽然扑通就在董元吉跟前跪了下来不停磕头,他声音不大,却想下足了决心:"老爷...小的...小的自知冒昧,但老爷能收留我吗?小的可以为奴为马...但求一碗饱饭。"

董元吉沉默良久,将他轻轻扶到床上坐下:"孩子,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段潇擦干泪水,懵懂摇摇头。

董元吉:"这是宫里,汝京,李梁的内宫。"

·

李啸岚策马从汝京回到浙官的时候已经是晚秋了。

天池山下的秋跟江中地方的不同,江中还催着鸿雨啄笠,天池山下已经只剩了北风销骨。

这晚月圆如明镜,月光照亮了北疆的地堂。

浙官镇守备军校场里火堆冉冉,中军帐外的火堆周围一圈少年郎,只有刚回来的李啸岚沉默不出声。

他自从汝京回来后就没有说话,如今烤着火也只低垂着眼眸,凝望着火星迸溅,然后消逝成黑点。狗子趴在他脚边,坐他一侧的傅荆红将烤好的肉撕下来送给狗子,狗子一口咬掉,他的鹘鹰无邪不服,几声鸣叫,落在他肩头。

译青鸢吃饱了,起身带着狗子就跑了出去,无邪跟在他身后,展翅夜飞。

傅盏春手里紧握着李啸岚带回来的李客霜转交的信,整整八页纸,傅盏春看了一遍又一遍,将信送回封中,不过多久又重新取出来。

李琲一直留意着李啸岚,他带上来的副将萧皖和唐礼钰只沉默着给他们温酒烤肉,唐礼钰偶尔低语,萧皖见气氛低沉也不敢多话。

月色明人,李琲把酒囊递给他:"听说你揍了崔让?"

李啸岚接过酒囊,终于说了他回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压着气,闷声道:"那就是个王八蛋。”

他回京的第二日便在泰和楼和人打起来了。

那日李琲的亲弟弟李殊说与他去泰和楼看戏吃饭,李殊却在宫中被事绊住了脚,随从领他到泰和楼坐着等。

碰巧遇上了京中那些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李啸岚瞧不上他们也不打算理会他们,可偏偏自己祖上这捡了姓氏便宜的亲王世子爵位总比他们高了一截,那些世家子弟都是江中长大,讲究,瞧不起这位从北边荒蛮之地来的什么世子。

为首的那孩子瞧着比李啸岚年长三四岁,他竖着一条腿坐着就有人给他垂肩捏脚了。

那少年朝李暲扔了一个包子,冷声说:"喂!小蛮子,听说你要来京城讨饭吃?叫一声爷爷,老子再赏你一个包子!”

李啸岚那日将崔让打得面青鼻肿,但崔让也够蛮横,李啸岚脸上没少挂彩,这场风波最后是给李殊平定下来的,那日李殊要是不及时赶到,他俩能打到其中一人断气为止。

李琲笑了:"江中坪湖英德伯崔家的老三可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小疯狗,对吧邕山?没想到碰上了咱们天池脚下的小虎崽了。”

萧皖平日里话本就不多,就点点头,笑笑。

这晚凉啊,烤着火也觉得风刮骨的阴凉,扯来了云,遮住了月。

傅盏春似乎想了很久很久,才下定决心问李琲:“殿下,如果我砍了天鹰旗百里牧的脑袋,这算你们说的...战功吗?我可以拿着这个战功,娶郡主吗?”

所有人都看着李琲,只有李啸岚望着傅盏春。傅盏春那清澈的眸子里是坚定,是渴望,也是求不得的痛苦。

李琲许久沉默,最后他说:“我会尽力向父王求情。”

傅盏春仰了一口酒,苦笑:“那日摔断腿的为什么不是我?”

李啸岚看着傅盏春,心口那道两年前被那支牵沙箭射过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天上缓缓飘起了雪。

李啸岚伸手掌心朝上,初雪都很轻,落在掌心就化了。

他说:“哥哥,下雪了。”

·

今日傍晚时分,段潇独自一人在宫里从司礼监往外走着,一片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

他驻足抬头,雪若轻鸿从天上飘洒下来。

他沉声:"温如故,下雪了。"

心里默默念着:"九州同,段潇,段相岑。"

无物相渡海,折岑作轻舟。

武昭十六年,秋。

【1】文天祥《绝命词》

下一章开始正文~

鞠躬,感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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