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武昭二十年,秋。
大内司礼监衙署直房里烤着火,暖和,满了四座的灯,亮堂。圆桌坐着两人,董元吉正喝着羹汤,对面段潇手里一封信正仔细阅读。
他脸色渐沉下去,董元吉看出来了。
这信才送进来,带着秋风雨水,连生宣都夹着凉气,董元吉自己没看,让段潇给他念。
段潇蹙眉:"柔化狼骑从西北侵袭图南渡口,玳王李琲率兵退敌被俘,封颈绞杀高挂旗上作幡羞辱,西云桂家军闻讯急援,李世子怒率柳河九卫从长白由□□击,安国公世子桂有洋百万军中取柔化天鹰旗上将首级才退柔化野蛮。恶战伤寇,经查实乃司远伯傅荣楷涉嫌倒卖军饷通敌泄密,北镇府司率卫将其逮捕,傅荣楷引....引刀自刭..其余族人皆鉴送京师候审,押解途中,傅氏嫡长子傅盏春意外身亡...?"
段潇手一抖,抬眸对上了董元吉平静的目光,忍压下心头愕然,将信纸折好送回密封,他垂眸许久,脸色撂沉。
他想事情的时候右手拇指都会不由自主地拨旋手指上的指环,董元吉余光扫过,按着几面起身,段潇顿时回神起来搀扶。
到炕上坐下,董元吉叹了口气,道:"李世子要归京了。”
炕桌上摆着江下淮南府新贡入宫中的淮柑,烛火宣扬下浮着微微甜香。
段潇拇指戳进柑尾,扒开了皮,缓缓道:"玳王殉国,李世子这些年来与他情同手足,自是要亲自将他的尸骨带回京中。"
董元吉手中暖着热茶,凝盯着不远处的火炉子,火光恍恍,他轻眯起眼:“因后部供给不足导致恶战持续玳王殉国,死前还遭那些蛮子凌辱,此事陛下是绝不能姑息的,只是韦英这次动作太快了。”
段潇没有插话,只低头剥着皮,将一块新嫩多汁的柑肉仔细撕去了筋,递给董元吉。
董元吉接过却无心用下:“玳王头七未过傅氏先被擒,既然他是有理有据傅氏贪了饷,将人带回汝京再细细审问也是正理,这事也是北镇府司该做的,没想傅荣楷竟先自刭,傅盏春归京中途被害,这样反而教人觉得模凌两可。如今只剩一个次子和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儿,这案子怎么办都不好使了。潇儿...
段潇:"请老祖宗吩咐。"
董元吉转向段潇:"玳王灵归之前内官司得都准备好了,礼部工部钦天监那边让小宝子去打点,东厂北司这些日子也该收敛收敛了,与这案子有关的事情让他们都别插手,你去盯着,别给中间又出什么差错来。”
段潇:"潇儿明白,老祖宗您放心。”
董元吉似想起什么来,欲言又止,凝望段潇片刻,担切道:“六年前郡主断腿,六年后玳王殉国,李世子怕是会为难你,明儿我就将袁拂衣调回来,你在外头自己也多加小心。”
段潇撩衣便跪:“老祖宗厚爱,潇儿蒙恩感激不尽!”
段潇出宫时天色都黑了,他终于走到西雀门的时候,站在宫门外往回注目,偌大的皇宫,朱墙绿瓦,就像一座华丽的天牢,让人单是看着都觉得心头压抑,压得喘不过气来。
半个月后。
今年的秋的雨水特别淅沥,断不了根,连着密密麻麻地抽了半个月也不见停,整个汝京都昏沉,哪哪儿都湿漉漉的,踩着就溅一裤腿儿的渍。
这天才蒙蒙亮,宫里还滴着昨夜的雨,内官司总管太监福三海将段潇送至垂北门,捏着袖子抹了一把泪,司礼监的小宝子已经打着伞在门外候着。
段潇止步:"福公公不必送了,事情务必办妥当了,别给李世子撂了话柄,那是往老祖宗脸上泼的脏水。"
福三海点点头,哽咽道:"明白明白,等送了段大人,咱家便立刻动身去接灵。段大人替咱家给老祖宗请安。”
段潇转身离开,小宝子替他撑伞,见雨水落了他肩头,便将伞举高了些,往段潇边儿侧过去些。
小宝子年纪小但心细,他看出来了,自从玳王的死讯传回来后段潇的脸色一直不好,他也晓得为什么,这次东厂韦督公做事的顺序不对了,反而将司礼监拖下水。
陛下前些日子发了好大的火,老祖宗受了气,老祖宗将这事儿给了段大人收拾首尾,但韦督公与段大人向来不对付,段大人这回的差事也不好办了。
往司礼监去的路上段潇一直沉默,小宝子偷偷瞧了他一眼,小声说:"潇哥哥您放心,礼部工部和钦天监那边都打点好了。"
段潇骤然回神,莞尔夸赞:"做得好。"
小宝子舔舔唇,心里踏实了。别人都瞧不起潇哥哥,都在背里骂他狐假虎威手段狠辣,但他觉得只要潇哥哥在身边的时候都踏实。
到了司礼监衙署,段潇让小宝子在外候着自己进去了,董元吉正在更衣,段潇遣散了伺候的小太监,自己挽起衣袖替董元吉整理衣襟。
董元吉:"都办妥了?"
段潇:"是,刚见了福三海回来,是个仔细人。老祖宗,有一事潇儿先斩后奏,还请老祖宗责罚。"
董元吉垂眸睨了他一眼:"说。"
段潇:"这些日子按老祖宗意思多进了诏狱盯着和傅氏一并进来的罪犯,傅氏嫡系如今只剩傅荣楷的次子傅荆红,那日去的时候北镇府司的意思是让傅荆红在狱中畏罪自尽,潇儿自把主张...借用了老祖宗的意思,把人留下来了。"
董元吉眼神冷了下来:"继续说。"
段潇弯腰替董元吉带上素金带,低声说:"倘若只是傅荣楷自尽,那便是他畏罪自裁,但事后傅盏春却意外死了,这更像是杀人灭口,前后矛盾,说不过去。此事若直接盖棺定论,不说伤了北防将士的心,江上地方的百姓这些年来全仰仗他们的庇佑才过了些安生日子,此事要是不得公允也该有争议。况且那死的是皇长子,还是言惠妃的长子,皇子受辱而亡,辱的是李梁的颜面,再有李世子归京,带着的是这些年广凉李氏在上面受的打压和屈辱,新仇旧恨,李世子性格刚硬,此事若不得一个公允,世子定不会作罢。”
“为求皇室颜面,为给言氏和北防交代,陛下也断然是要个水落石出。傅荆红不过次子罢了,平日也只是在浙官跟随李世子出入,佟林的事情他并不知情,留着他性命对我们并无威胁,但若是此时将傅氏一族赶尽杀绝,反而会让人看出端倪。"
段潇再给董元吉系上牙牌,董元吉拍拍他肩膀,眼神浮过一丝宽慰:"傅荣楷通敌一事先放着不说,但是他私贪粮饷这事儿...陛下明察秋毫又怎能没有头绪,集团,东厂,皇室,内阁,北防,这件事中间的那碗水可不好端平了。韦英还是改不了那性急,这回做事没把那个度拿捏好啊,他带上来的那个冯简又是个卖主求荣的腌臢货色...东厂这些年都是承着陛下天恩,他这回是真将东厂摆到陛下最不愿看到的位置去了。"
段潇垂眸片刻,又道:"大理寺,方照吾。"
董元吉回头:"刚到任的大理寺卿,方照吾?"
段潇给董元吉奉上热茶:"是,刚从龙江道九州同调任回来的“九州判官”方照吾方年锡,是景太傅的学生,也是会做官的人,还是...还是老祖宗的同乡。”
董元吉若有所思,茶在掌心浮着白烟,沉思片刻点点头,朝窗外望了一眼天色,将茶放回桌上,沉声:"这会儿李世子一行该差不多回到汝京了,东厂是该避避嫌了,最近得让他们安静点,方照吾要查就查就随着他查,南司有崔家人盯着我们不用管,你盯着让北司都配合些,方照吾不该知道的事情就别让他看到了。"
段潇扶着董元吉往外走,喊道:"小宝子,请老祖宗入殿。"
今日天开不了晴,皇宫抬头的一片天浓云蔽日。百姓都说今年气象有异,人心惶惶。
钦天监监正周衡水昨日急忙入的宫,周衡水八旬垂垂老朽,在明英殿里一跪就是三个时辰。
周衡水颤颤而言:"荧惑逆行守心前星,心为天子明堂,荧惑逆行守之,为反臣【1】。荧惑守心落北宫,自古乃大凶之象!恰逢玳王战死北疆,此事若不得公允,天下之难象难解啊!"
这雨很碎,销得憔悴,段潇没有打伞,独自一人往宫外走去,这皇宫如顷天之广,他太渺小了,四年了,这段出宫的路他每次走都觉得要走好久。
雨势渐大,他低头看着黄豆样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砖上,成了印,他一步一步往外走,没看见宫门缓缓打开,更没看见扬起黄沙飞奔的烈马在门外勒停,只闻嘶风。
只见鞋前两个身影面向自己急促而来,段潇驻足颔首,擦肩而过时,一阵带着秋雨冰凉的疾风吹起段潇的碎发,段潇的心忽然无名镇痛。
他望向那二位还披着战甲的少年的背影,好像感到那阵还带着北疆寒冷的北风像一只苍劲有力的手从他耳侧轻轻撩起他的发丝,扼住他的脖颈。
世子。当年成祖打天下,功臣皆封,世子遍地都是。
不过是这个浮沉浪潮里又多了一条自以为是的畜生罢了,还想分一杯羹?
段潇沉默着往外走,不知背后扫过寒凉和哀嚎。
言惠妃不顾身后宫女的阻拦,扑上前扣住李啸岚手臂嘶声痛哭:"元政怎么死的,你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都说是被柔化蛮子做人帜了,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啊!你为什么不能把琲儿带回来,为什么他就不能回来了啊..."
从明英殿匆忙赶来接人的隋王李殊立刻将自己母妃带开,李啸岚是外臣,于理本不合,但是于情他更加无颜面对言氏。
他最后看到李琲的时候,李琲盔甲都被剥去了,身上只剩下那件破烂的玄色里衣,被绑在木架子上当成了柔化的军旗。他浑身上下都是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死活闭不上,他的脸他的手臂都被用刀刻上柔化的字,那些蛮子还将他当箭靶,用鞭子鞭尸。
言惠妃哭得嘶心裂肺,李啸岚站在原地不知动弹,握紧了双拳垂在身侧,他的心口被狼刀剜去的伤口被言惠妃的泪水烧得红火,身边的桂有洋将他往后拉开。
他忽然回头,望向了那缓缓向着宫门走去的清瘦背影。他想起了从浙官回来前,欧阳弗跟他说过的话。
"汝京朝廷这两年出了一个人,官位不高却权重,手段了得,务必要小心。”
锦衣卫经历司经历,段潇,段相岑。
再卡下去真的要秃没了…
周末晚一点更,早呀
看到有留言嘿嘿,开心~
【1】《后汉书·天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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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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