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啸岚带着段潇落地,地上铺了一层雪,脚底一滑,段潇差点就向前扑倒了,李啸岚稳当地扶着他,金黄的桂花落在段潇肩头,他轻轻拂开了。
段潇抬头望着李啸岚,眸子通红一圈儿染尽了泪花,孤傲却可怜地凝着李啸岚,就像一只狐狸,一只受了伤却越发惊艳越发抓人心魂的白狐狸。
李啸岚的心被那爪子有气无力地划出了五道血痕,又痛又痒。
四周黑影环绕,李啸岚顾不得心口的痛痒,抱着人就往宅子后面疾走,黑影翻墙落下,李啸岚带着段潇入了宅子最后头一处屋,一进去李啸岚立刻把门关上。
屋里漆黑一片,段潇扶着胸口一抬头,心脏忽然强烈地震了一下——他刚好对上了座上观音大使的肃穆庄严的目光。
他眸中一闪而过的狠厌,就在他一口血就要喷出的时候,门外的脚步声忽然越发急促,李啸岚搂着他绕到观音像后,掀开了贡案上垂摆金黄色的法衣抱着段潇躲了进去。
这张贡案是四方落柜,里面空间狭窄不足二人并排而躺,李啸岚滚进去的时候只能将段潇压在自己身下。
段潇躺下的瞬间背后箭伤猛地裂骨般剧痛,但他咬着牙却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李啸岚掌心捂着他的嘴。
李啸岚:“别说话。”
他话音刚落,佛堂的大门被一脚踹开,黑衣人鱼贯而入,为首的进来后打了火折子环绕一圈,随后等着观音低眉,他烦躁不安地怒道:“都给我仔细搜!今夜他俩不死,明早死的就是我们!”
他盯着贡案,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到观音座下,弯腰敲了敲那贡台柜边,空心的,他冷笑一声,将腰刀抽出,猛地穿刺进去柜里!
段潇听得声响即刻伸手压住李啸岚后腰往下按,那刀身几乎是贴着李啸岚的后背刺进来,再抽出去。
李啸岚健硕,段潇清瘦,他压在自己身上时本就如山一般,压得自己背后伤口抽搐着他全身剧痛。
段潇好冷,太冷了,撕裂后再被巨石压制在伤口上的痛苦让他浑身都在发冷,他感觉到自己伤口渗出来的血浸润了他整个后背。
太冷了,李啸岚压着他疼痛,他疼得眼角溢出了泪水,冷汗从身体每一处渗出,但与此同时也给了他足够的渴望的梦寐以求的温暖,他只能靠将注意力转移到李啸岚给他的沉重保护和温暖上才能勒令自己清醒。
他伸出舌头,像小狐狸一样试探地舔了李啸岚温热粗糙的掌心。
他太盼望这点温暖能将自己融化,消磨,吞噬。
太久了,他一个人在黑暗的冰天雪地里太久了,燕南飞的两年他多少个寒冷冬夜他只能穿着一件破烂袍子在巨石脚边瑟瑟发抖地度过,那两年多少个黑夜他只希望融化在火里。
这点温暖对于他来说都像是飞蛾扑火,他宁愿在灼烧中痛苦地死。
李啸岚那颗被划得乱七八糟的心好像忽然被小狐狸毛茸茸的尾巴轻扫了一下,抚平了伤口,却更痒了。
他骤然低头,习惯了黑暗之中他渐渐看到了段潇水汪汪的红眼正可怜兮兮地勾着自己眼眸,二人对视着,他觉得自己被下了蛊。
好烫。
烫得想把这只狐狸烧了,融了,吃了。
那刀再要插/进来的时候,屋外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为首的黑衣人一听,骤然让手下立刻离开,他们跑出去不久,外面立刻传来一阵兵戎相交的铿锵声。
宁云追的怒声传来:“胆子倒真大!狗贼的爪子现在都敢往玳王旧府伸来了,我倒要看看都是哪路的英雄好汉!都给我抓起来!”
宁云追大步跨进了佛堂,却只在佛堂停留了片刻,又冲了出去,双手恭敬地带上门。
直到脚步声远去,佛堂里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段潇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将他整个后背浸湿了,他浑身都在发抖,发冷。
他一点点开始觉得李啸岚身上的炽热好像不能给他温暖了,他一点点开始不知道什么是痛,他只觉得好累,抬不起头,也没有力气再动一下。
他只能静静地凝视着李啸岚的眸子,这双眼睛很好看,像天上的荧惑。
他好冷,他越发地想要李啸岚身上的火来灼烧自己,他开始想,是不是要再近一点,再近一点,是不是要这点炽热将自己撕碎,撕烂,吞噬,融化,自己才能感觉到他的温暖。
但他太想要这点温暖了!
他恍惚间认为自己是在燕南飞的那块巨石脚边,这是一个寒冬的深夜,他浑身的疼痛是因为温如故又将他虐打了一番,他不能动弹是因为手上脚上都是沉甸甸的铁链...他浑身都是伤口,一动就像碎骨钻心的痛。
他是一只体无完肤的小狐狸,面前是一只浑身灰白皮毛的雪山狼,他知道他该害怕的,这只狼会吃了自己,会将自己撕咬,会让自己疼痛,还会让自己生不如死,但他太渴求这皮毛下的温暖了。
他又舔了舔李啸岚的掌心。
李啸岚骤然抽开手掌。
段潇一下子醒了,他不在燕南飞。
他是段潇,温如故已经死了。
段潇忽然苦笑,他扯着最后一点力气说:“李世子,你顶着我了。”
二人高低对视良久,李啸岚忽然往前用力一下,隔着衣衫刚好上下摩挲,还能感觉到硬物刮蹭的力度:“舒服吗?”
段潇痛苦无奈,喉结滚了一下,他的双手挤到二人身体之间他想要撑起李啸岚沉重的身躯,却直接被李啸岚单手掐住了双手手腕举过头顶压死。
段潇苦涩地抽起嘴角:“李世子啊...你现在就可以操了我或者杀了我,你还在等什么?“
李啸岚最厌恶段潇这种楚楚可怜的姿态。
他永远都摆出一副柔弱的模样,站在一个好像所有人都能随意就将他伤害甚至杀死的低位,他抬头仰望着每一个人的眼神中都带着让人生怜的泪光,他红了一圈的眼睛就像那弱小可怜的小狐狸在瑟瑟发抖,但根本没有人能伤他。
没有,甚至没有人能碰他一下。韦英不能,冯简不能,太子也不能。
他用那美艳动人的皮囊带着可怜的目光装出了一副人畜无害的嘴脸,但所有人只要一靠近就中了他的圈套,会被他的利爪抓伤,甚至被他那藏起来的尖锐獠牙咬得遍体鳞伤,最后死于非命。
李啸岚恨这只白狐狸。
李啸岚恨他那惊心动魄的美。
也恨想要将这只狐狸撕碎,想听这只狐狸在自己耳边哭着求饶的自己。
他在段潇的瞳仁里看到了满脸血渍的自己,身上的疼痛让他好像看到了四个月前图南渡抱着李琲尸体不愿放手的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也是浑身是伤,满脸是血。
奸臣...到底什么才算奸臣?段潇就是奸臣。
段潇要杀他,但段潇也要救他。
他轻轻撩开段潇脸上粘连的碎发,看清了他这张玉雕一样的脸庞:“段潇啊,你真的很有手段...操了你才是如你所愿吧,杀了你...杀了你对你来说才是解脱吧。”
他又道:“回来就与我争那玉观音,我还以为你有多虔诚,观音座下提杀生说色/欲,段潇你这张皮囊下到底有多脏?”
段潇缓缓笑了,笑得苍白凄凉。
抬头三尺若有神,地狱不见枉死鬼。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恶鬼成神,抬头三尺若真有神灵,死的就该是他段潇,该是韦英,该是冯简,是安如盛,不是玳王,不是傅盏春...
更不是靖王,穆霆,舒平安,不是段景然,不是楚缳!
他忽然趁李啸岚分神的刹那抽出了一只手,伸手挽住李啸岚的后脖往自己面前一压,贴上了他带着血腥的唇,柔软,冰冷,吮吸的瞬间他忽然狠狠地咬了一下,咬破了李啸岚的嘴唇。
李啸岚卒然想将他推开,但段潇却用舌尖温柔地舔走了伤口上腥甜的血,然后撬开他齿间,将那点血送还到他舌上。
他压在李啸岚脖子后的手渐渐失去了力气,蛮横粗暴的亲吻中他越觉得天旋地转,李啸岚的手一点点伸往他后背想要抱着他,却只摸到一片温湿。
他心一惊,顿时皱了眉,正要推开段潇。
段潇却带着唇上的血蹭着他嘴角,脸颊,到他耳边,带着最后一丝力气,问:“舒服吗?”
随即他忽然一口血喷了出来,整个人昏倒在李啸岚怀里。
刹那之间,他好像掉进了燕南飞那个冰潭里,身上的箭上流出的血漾在冰水中,开出了一朵彼岸花。
观音座下。
云何知苦如真?谓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所求不得苦,略五盛阴苦,是谓知苦如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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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云追将那些黑衣人一直追到三军京营附近,竟被他们跑了。宁云追看着他们消失在林中,皱了皱眉。心里暗诌,为首那人的刀法,他该是见过的。
剩下的四五个黑衣人在夜色中逃入林中,为首那人忽然停下了脚步,抽出腰刀,节节后退。
袁拂衣手中绣春刀转了一圈,冷笑道:“仇四海,卖主求荣的勾当你也敢碰了!锦衣卫卖主求荣出了一个冯简,韦英还会容得下第二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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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啸岚将昏迷不醒的段潇抱到桂花巷尾段潇宅子门口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昨夜的雪已经消停,在大地铺上了一层银浆。
干净的雪在他家门口的青砖上铺了厚厚一层,李啸岚用靴在门框边扫出一片空地,将段潇小心翼翼地放下。
段潇身上的袍子单薄,血已经蔓延了整个后背,李啸岚仔细看过伤口,伤得不深,箭口斜入,不伤任何要害,段潇应该是想要躲开结果没躲成,就是一直没有止血,他身子本来就薄,流了这么些血才昏了过去。
但到底是什么时候中的箭,他竟然自己拔了箭还一直忍着不说话。
李啸岚单膝跪在他身边,让段潇倚靠着自己的肩膀,脸色惨白像纸,发紫的双唇也盖了一层白霜。他将自己的外袍脱了盖在他身上,不由自主地摸上他的脸颊,太冷了。
段潇瘦削的脸庞不减风姿,高挺的鼻梁,柔长的睫毛,苍白下像悬崖上一朵含蓄的白兰花,枝桠孤独地伸出悬崖外,摇摇欲坠,却清艳得让人惊心动魄。
李啸岚用指腹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杂瑕污垢,将碎发捋开,盯着他的脸,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这么静地端详这张脸。
少了眸子那圈通红,只剩下了清冷和疏离。
眼角被观音像砸破的伤痕还带着浅红和疤痕,他粗糙的手指轻抚过,这是他在这人身上第一个印记。
奸臣...长着这么一张脸的奸臣,会杀人的绝色白狐,若他是董元吉,他也想养他。
他在段潇耳边轻声说:“段爷...别死,再忍一忍,你还要杀我...我俩还没完...”
晨雾缭绕,这时译青鸢从巷子另一边跑了过来,抱来了李啸岚的氅子,李啸岚仔细地盖在段潇身上。
李啸岚:“都办好了?”
译青鸢皱眉盯着李啸岚身上的伤,特别是他左肩上那一道刀伤,很深,能见到骨头了。但他立刻点点头回道:“嗯,少爷放心,四小姐这就赶来了...哦,来了。”
他指了指巷口背着药箱匆匆忙忙走来的萧亭胭,李啸岚起身,敲了敲门,和译青鸢转身消失在横巷里。
他从后门入的广凉王府,刚回到自己的院子,忽然朝前屈膝一跪倒下。
译青鸢吓了一跳:“少爷!”
才看到他肩上的伤口流的血滴了一路。
【1】《阿含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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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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