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约进展得出奇顺利，没费多余的唇舌。小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签字笔在各种文件上不停的唰唰声。

等到签完最后一份保密协议，万泽拿到解约函的时候内心还有点惊诧。

比他预料中的“分手”场面要和平很多。

赵子明可能问心有愧，从头至尾没有出现。

万泽一想到这个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人，就恨不得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教训一顿出出气。

奕星互娱的办事效率堪忧，其他几位成员解约的协议还需要几天才能陆续办好。

男总监态度不同于往日的趾高气昂，把文件抖落抖落收好，笑得一脸谄媚：“他们几位的合同我会催催法务部，争取三天之内办好。”

“好。”

万泽推开椅子，站直，无视对方伸出来的手，双手插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万泽22岁刚大学毕业，在校门口偶遇奕星互娱的星探，稀里糊涂地被领进娱乐圈。

两年内，算是无功无过，虽然没为公司挣什么大钱，但也没落着什么好。工资被压几个月不发是常事，单曲也只发行了两首，好资源从来没给万泽瞄过一眼。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算是好聚好散了。

万泽和团队的其他成员碰了个面，隐瞒了诸多细节，最后只问了一句愿不愿意跟我走。

成员们倒是异口同声：“队长去哪我去哪。”

舞担是团队里最小的，大家都叫他小幺。

小幺站在万泽面前笑呵呵地问道：“老大，天铭不是世界五百强吗？他们总裁之前接受采访，好像说过不会进军娱乐行业。这新公司能靠谱吗？别是打着天铭的旗号招摇撞骗来了。”

万泽在他头上敲了一个脑瓜蹦，煞有其事地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没等成员们再度逼问，万泽抱着收拾好的纸箱逃也似地飞奔出公司大门，沿着马路人行道一个人默默地往前走。

冷静一会儿后，胸腔中情绪难明，有对兄弟隐瞒的愧疚，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唾弃。

羞耻心慢慢苏醒了，万泽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究竟签了一份怎样不堪的合同，连最好的朋友们都没办法全盘托出。

万泽全然没有了之前来公司时兴高采烈的精神气，脊背也渐渐弯了下去，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低着头看脚下马路的横文线，顺脚一踢路旁的小石子。

一辆黑色的玛莎拉蒂悄无声息地停在路边，按了几声喇叭，万泽恍若未闻地从边上径自擦过。

直到走出十几米远，万泽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一转身，看见叶清喘着气，在身后四五步远的位置，“万、万先生，您想什么那么入神呢？刚刚叫了您好几声。”

这人出现一向没什么好事儿。

万泽的第一反应是跑，但还是拼命遏制住了本能反应，抬高纸箱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慢吞吞地问：“有什么事儿吗？”

叶清喘匀了气，礼貌道：“您现在有空吗？陆总今天正好在附近谈生意，想邀您一起吃个便饭。”

万泽听到“陆总”两个字，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更想跑了。

但是金主既然发了话，没空也得空出来。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叶清替他拉开车门，万泽抱着自己的纸箱小心翼翼地落座在陆铭身侧。坐稳之后，弓身将箱子放在腿边的空地上。

车内的空调温度打得很低，万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司机发动引擎，玛莎拉蒂瞬间消失在拐角。

这是那天晚上之后第一次的正式见面。

而且。

现在两个人都是清醒的状态。

无比清醒。

坦白来讲，万泽对那一夜只存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但是依稀记得……他好像长得还挺帅的。

“陆总好。”

万泽不卑不亢地打了一声招呼。

男人没有搭理，但万泽确信他听到了。

有点没礼貌。

万泽本来就已经后悔了，此刻更是感觉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张开，做着单杠运动。

车内温度低得和活死人墓没有区别。万泽忍不住坐得离陆铭更远一点，慢慢慢慢悄无声息地往窗边挪动。

车内很安静，前排的叶清和司机更是三缄其口，沉默如金。

“你很冷？”

这是男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冷冰冰的腔调，比空调温度还要冻人三分。虽然是个问句但没有多少疑问语气，平铺直叙地连个转音也没有。

这哥们。

声音还挺好听。

万泽的一只手已经紧贴着车窗玻璃，被冻得嘴唇都在发抖，声音略带沙哑：“有、有点。”

“但是还可以忍。”

没有到被冻成尸体的程度。

不等陆铭发话，叶清已经从善如流地将空调温度调高了。

没有人再说话，车内恢复了安静。

其实以万泽的性格，他是最受不了冷场的那个人，平常在组合里也多是他来调动气氛。

但是万泽现在情绪不对，没了开口说话的兴致。焉搭搭地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车景。

直至经过一个转角，司机猛打方向盘，陆铭才若有似无地瞥来一眼。

“今天去解约，被欺负了？”

“没有。”万泽瓮声瓮气地说：“挺顺利的。”

“那为什么不高兴？”

陆铭揉摁着有些发沉的眼皮，头也没抬地问。

万泽胡乱找了个借口：“没有不高兴，刚刚被冻着了，谢谢陆总关心。”

“你穿太少了。”陆铭从头到脚扫视他，两秒后收回了视线，语气不善：“你没衣服吗，为什么总爱把破烂穿身上。”

万泽：“……”

万泽低头认真检查了一遍自己今天的oevrlook，嘴角抽了抽，“这是破洞裤，专门设计成这样的。”

万泽的潮牌衣服不多，凑巧今天穿了两件。

一般正常人就算审美不同也就点到为止了，但陆铭显然不在这个范畴之内。

万泽紧接着便听到陆铭毫不客气地评价道：“设计师的畸形审美居然碰到了一个愿意买单的顾客真是应该抱着你痛哭流涕。”

万泽：“……”

好毒的一张嘴。

万泽撑着手肘，眼皮低垂，更想把那份该死的合约解除了。

突然，一张黑卡就这么平平无奇地出现在了视野里。

万泽猛地看过去，听见陆铭平淡地就像丢出一张百元大钞一样随意：“这张卡不限额，想买什么就去买。”

万泽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陆铭紧接着说道：“下次不要穿得破破烂烂地站在我面前，像个乞丐。”

OK，您是老板，您说了算。

万泽双手虔诚地接过黑卡，喉结滚动：“好的陆总。谢谢陆总。”

晚饭当然不是叶清口中的“便饭”，这家店的店名万泽很熟悉，是一家法式米其林五星餐厅。

叶清和司机被吩咐去办别的事情了，万泽跟在陆铭身后，一前一后进了餐厅。

点菜的时候万泽毫不手软，点的全是招牌菜，餐前酒也要得是最贵的。

一顿吃掉金主几万块。

“喜欢西餐？”陆铭切着盘中五分熟的牛排，“你拿刀叉的动作很熟练。”

“没有。”万泽下意识地否认道。

捏着高脚杯的手顿了顿，纵使饿极了，万泽的吃相依旧很好，像一个彬彬有礼的英伦绅士。

“西餐太贵了，我以前都吃不起。”万泽干笑两声，无意识地摸了摸耳垂，“这还是第一次进这么高档的餐厅，谢谢陆总带我见世面。”

“是吗？”陆铭声音不咸不淡，“演艺圈的不都很挣钱，你怎么混得这么惨。”

万泽仿佛又被扎了一刀：“挣钱的都是公司头部，我们这种十八线不赔钱已经算很不错了。”

除去必要花销，人情往来就是一笔不斐的支出。

“混得这么惨为什么没想过转行？”陆铭面无表情地咽下一口牛肉，“你父母是干什么的？他们都支持你？”

“为了……”万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我父母……工薪家庭嘛，他们不理解也不乐意让我搞这些，一心想让我进公司。”

“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是音乐，所以我经常没办法和他们沟通，后来我就干脆不沟通了。没有人支持我觉得也没关系，我自己喜欢就好了。”

“做不被理解的事是很困难的。没想过放弃吗？”

陆铭放下手中的刀叉，优雅地擦了擦嘴，仿若漫不经心地问道。

“当然想过。”万泽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明亮，“但是比起在公司按部就班地工作，我还是觉得在舞台上唱歌是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哎呀，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万泽举起酒杯，扬唇一笑，“让我们今朝有酒今朝醉，也谢谢陆总请我吃大餐。”

“你还没说。”

“什么？”万泽一怔。

“为什么？”

万泽这次听明白了，他愣了愣，举杯的手缓缓放下，但还是回答道：“为了梦想。”

“听起来可能挺可笑的哈哈哈……”

“哐当”一声。

两个玻璃杯在空中撞在了一起，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为什么可笑。”陆铭平静地反问道，“有梦想是很了不起的。”

“敬你的梦想。”

陆铭说。

陆铭的嗓音依旧是淡淡的，甚至没有看他。

但万泽仿佛第一次听到被人理解、尊重、支持的声音。

一股暖流从四面八方涌过心尖，洗涤了万泽之前对陆铭所有的偏见。

这个人好像……也没自己想的那么坏。

万泽放下酒杯，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耳垂。

.

深夜。

万泽被响个不停的手机铃声吵醒。

他迷迷糊糊地滑开手机接通，中年男人的嗓音力透耳背，“万泽？你和你那什么破经纪公司解约了？”

没等万泽说话，声音听起来喜气洋洋的，“是不是终于想通准备收拾收拾回家了。哼，我早就说了，唱歌跳舞能扭出什么名堂，早点回家跟着你哥在公司里学习怎么做生意才是正经。”

“爸。”万泽困得眼皮都睁不开，打了个哈欠，“几点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你管我几点睡。”万父语气倒也缓和下来，“乖宝，明天几点回家？爸爸给你买机票。”

“谁说我要回去了？”

“你不回来你想干什么？”万父吹胡子瞪眼，“在外面野了两年没野够？你那两首歌我都听腻了，不知道一天天在外面忙些什么。”

“现在跟公司也解约了，你哥哥前段时间也从英国留学回来了，你们两兄弟齐心协力把爸爸身上的担子接过去，我也就放心了。”

“爸。和公司解约是因为……”万泽顿了顿，坦白道：“我签新经纪公司了，签了二十年。”

万父：“……”

“嘟嘟嘟”

手机响起一阵忙音，万父气得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