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之后,一连数日,七七每日夜宿信王府,丑时末便起身由暗卫护送回皇宫早朝。
这日里,过了晌午,七七照例箭袖长袍,策马而来。只是今日,与她同来的还有一位英俊少年。
而此刻,杜若正同茶茶在枇杷树下一道给七七缝制新婚锦被。
“这些东西姑姑前两月早督促司衣局准备齐全,娘亲莫再费神,仔细伤了眼睛。”七七扔了马鞭,边走边对着坐在临窗的魏珣嗔怒道,“爹爹也不劝着娘亲些,一味自个消遣。”
“你且知足吧!”魏珣正独自对弈,捡着颗白子欲要落下,抬眼见七七身畔那人,落棋的手一顿,便从容受了少年的礼,笑道,“为着给你缝那两针,免你娘亲双目再受累,爹爹我今岁白袍便没了。”
“瞧爹爹,愈发小气。”她冲那少年笑道,遂奔至杜若身畔,伏在锦被上细细看着,不禁垂了眼,余光瞥过少年,双颊腾起一层红晕。
“这位是……?”
杜若瞧着七七眼神,又细辨那少年的面容,一时间心中热流上涌,只扶着茶茶的手起身,问道,“他是、是……”
“是!是您的女婿,四公子的长子。”
“你……叫什么?”杜若走上前去,在他身上看见自己兄长的影子。
“臣姓杜,上允下昭。”
“允字辈,日月堂堂为昭,人亦如名。”
杜若赞赏道,只看着面前的少年,承继着杜氏一族男子独有的山眉海目,看似温和清润的面容上却隐隐呈现出一股淡而不弥的坚毅色。
只是从左耳后侧至脖颈残留着一道两寸长的疤痕,如同一方美玉上裂开的缝隙,触目惊心,让人心生惋惜。
杜若轻轻抚摸着,颤声道,“好孩子,谢你救了七七性命。”
她先头便已听魏珣说起,庆宁二年,皇城兵变,部分宗亲反女帝。虽是魏珣父女俩一场引蛇出洞的计谋,但到底有风险。杜允昭脖颈的那一刀便是为护七七所致,刀刃再入一分,便是封喉之害。
而如今面前的这个清雅白净的少年,于外人眼不过是国子监中一个四品祭酒,乃一介文弱儒生,实则唯有至亲的几人知晓乃是是女帝座下血卫之首领,掌握着大魏新一轮的暗子营。
当年杜若的暗子营随十万大军南去,百里沙漠口侯主多年。首领们闲来便各自传艺,而身在邺都的杜氏四郎杜温恭,便继家训挑选合适的人选入暗子营。而他的长子杜允昭在此过程中一直常侍身边,因天生对此道之敏锐,于暗子的识别选拔上便更胜其父。
又因历经当年魏珣的清君侧和七七的屠宗室之变,如今虽不过二十又一的年纪,确是铁血手腕雷厉风行,却又偏生着一张无瑕公子的面庞。亦不知多少人错信在他良善温和的外表下,只当他百无一用是书生。
“王妃既要谢臣,臣便斗胆讨个封赏。“便如此刻开口,又是一副温雅清隽的模样。
杜若不由抬眸望向殿内那人,原是按着自己的模子给女儿择的夫婿。
“你说,要什么。“杜若额首道,“但凡我有,但凡你要,都可。”
“本王都把女儿给你了,还嫌不知足。”魏珣从窗前探出身子,摇着扇子道。
“臣要的,两字而已。”杜允昭躬身拜首,无比郑重道。
“你说!”
杜允昭行过大礼,方开口道,“姑母。”
“姑母听着呢,且说罢。”杜若将他扶起,笑道,“如今你们皆上了至尊位,姑母也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再送上了。”
杜允昭望着七七,回首道,“多谢姑母!”
杜若有些诧异,须臾回过神来,不觉泪湿眼眶,“真是个傻孩子,我本就是你姑母,何须讨这样的……”
杜若突然反应过来,便再说不下去,她已经明白那个孩子的意思。
他所要,乃“姑母”二字。他是为了她的兄长们而来。
果然,杜允昭开口道,“姑母既认了侄儿,如何不回母家看一看!父亲并着几位伯父皆十分想您。”
杜若之身世,早已在兵临临漳,她渡江离去的那一刻,为杜氏诸子知晓。这些年,于杜氏的子孙亦不曾隐瞒。
“我回来十余日,至今不曾回去,可是让你父亲生气了?”杜若有些赧然道。
“怎会?只是他们想您想的厉害。亦想着来王府看您,又恐您因旧事心伤,坏了身子,便是左右为难。”杜允昭道,“故而今日侄儿便斗胆自个做主,来请姑母。父亲他们原是不知的。”
杜若叹了口气,“原是姑母的不是,实在是姑母近乡情怯。”
“好孩子,若非你来这趟,姑母还不知要拖到何时才敢踏入那大门。”杜若扶着杜允昭的手,笑道,“我这便与你家去。”
“当真吗?此刻便去?”这下连杜允昭都有些震惊。
“难不成你父亲并着你伯父他们压根不想姑母,你是哄着我的?”杜若陇了拢发髻,理正衣襟。
“怎会?那臣、侄儿即刻回去,让他们准备着。”
“姑母回母家,最是寻常,无需备着什么。”
*
太尉府前,杜若撩开车帐,抬首而望。眼前漠蓦然浮现出那年她归宁的场景。当日朱门大户,门庭若市,她是大魏长公主和当朝太尉的幺女。
她是大魏长公主和当朝太尉的幺女!
杜若突然便笑了一下。
“阿蘅!”魏珣自是看在眼中,先下了马车,向她伸出手来。
杜若回过神,兄长们早已自立门户,各自开府,如今的太尉府已经换成丞相府,由她三哥居于此地。
她今日不报而来,自无人迎她。
府前不过四个守门的侍卫,与当日归宁之景不可同日而语。
杜若将手放在魏珣掌心,却不料被他一带,整个被他横报了起来。
“你……”孩子们还在场,杜若到底有些羞怯。
“当日归宁,原就该我抱你下车,却被有恪抢了去。”魏珣抱着她走向府门,“今日总得让我补上。”
杜若窝在他胸口,含笑不语。
杜允昭按杜若的意思,禁了通传,一行人入得府邸。因杜有恪上月去了北境代帝视察税收,本来只留了一众侍者打理。只是杜直谅等人闻杜若归来,近日方每日皆来此小聚。如此府中奴才亦是有条不紊地侍奉着。
府中年轻的奴才女使多半已经不认识杜若,唯有几位上了年纪的管事,在向魏珣七七躬身行礼后,目光不由落在那满头华发的女子身上,泪眼婆娑望着她背影,颤颤低语,“五、五姑娘……”
他们起先不敢相信,他们的五姑娘原来并不是杜氏真正的女儿。
后来,他们又不敢相信,不是杜氏血脉的五姑娘,是梁国的女君。
再后来,他们也不敢信,身为梁国女君的五姑娘,终于死在了梁国。
如今,他们更不敢相信,已经辞世的梁国女君,又成了他们的五姑娘,又重新回了这旧日府邸。
只是,那白发女子的身畔,围着少年女帝,伴着摄政亲王,除了他们的五姑娘,这世间再也没有谁能让那至尊的两人,这般俯首顺从了。
“都起来。”
杜若转过身,目光从他们身上依依扫过。
她的眼神不再明亮,青丝早已成霜,唯有幼时偶尔露出的笑靥不曾改变。
是故这浅又淡的一笑,让那些上了年纪的管事,那些旧日的老人们不禁抹泪叩首。
是真的,他们的五姑娘回家了。
姑娘自幼喜静,他们便带着人贴心地退下身去。
“兄长们都不在,当是各自回府了。”杜若朝着魏珣笑道,“今日我们住在这可好?我本是幼妹,该我候着他们的。”
“只要小妮子别住这就行。”魏珣摇着扇子,一想起七七已经霸着杜若近半个月,便恨不得将她丢出殿去。
七七冲魏珣吐了吐舌头,挑眉不屑。
“那姑母好生歇着,侄儿现下便去各府通知伯父们。”杜允昭拱手退下,才走出一步遂返身拉上七七。
“做什么?”七七拂开他。
”臣送陛下回宫。“
“我要陪着娘亲……”
“娘亲有父王陪,你听话!”
杜允昭望了魏珣一眼,连拉带拽哄走了七七。
“我不要一个人睡,晚上黑,我怕!”
“陛下,朗朗白日,您扯谎也过个脑子,这天下还有您怕的……”
“朕就不要一个人睡!”
“臣陪您!”
“夫人,今晚我们夜宿此地,你榻畔,总能轮到我了吧。”魏珣望着远去的背影,笑道。
“今日,我们下榻鼓楼。”杜若眉眼含情,向魏珣伸出手去。
鼓楼已经多年未有人入住,既做了此想,杜若便与魏珣前去。那是昔年她的闺楼,在让下人清扫前,尚且想看看往日模样,便也不曾传唤侍者。
却不料,才踏入外门,便见草木凄凄,花树繁盛,底层一楼正殿窗明几净,殿中冰鉴弥散,蔬果弥香。右侧六扇合和鎏金屏风伫立,绕过屏风便见得十六架子母鼓分四列整齐地排放着。
杜若伸手一一抚过,纵是庭外作为一景,绿植有人常日修剪,不曾荒芜。这殿中种种,纤尘不染,布置有序,当是日日着人备着。
日日备着,等她归来。
“都未时了,今日阿蘅也不会回来了,我们散了吧。”二楼楼梯处响起杜直谅的声音。
“我就说我们去王府看她便罢。原不怪她不肯回来。“杜怀谷接过话,踱下楼来,”且想想父亲母亲当年对她……哎,换了你我……”
“无妨,再不济,陛下大婚当日,总能得见。”杜温恭下得最后一个台阶,“总得给她些时日缓缓。话说回来,见不见又有什么要紧,阿蘅一家团聚便是最好的。“
”对,对对……“三人行至门边,,又回望道,“左右吩咐着人,日日将鼓楼收拾着,以备阿蘅随时回来。”
”这泪是流不完了。“杜若揉了揉眼角,抬眼望向魏珣,就着他的手转过屏风,盈盈立在一侧。
“阿蘅,见过兄长。”
那三人齐齐回首,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得外头一个声音响起。
杜有恪风尘仆仆,步履匆匆,“听说阿蘅回来了,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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