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中,杜氏兄妹手足相聚。
杜若行至兄长们身前,俯身再拜,终是被长兄杜直谅双手扶住。
时间有一刻的停滞。
诸人都想起了那年秋风瑟瑟的澜沧江畔,他们来不及告别,来不及说再见,唯见柔弱无骨的女子挺着消瘦的背脊,孤身南下,给他们换来一刻生的机会。‘
索性那场堪比死别的生离,在十数年天南地北的离殇里,终于换得这一日的团聚。
杜直谅还记得,杜若离去后的那一晚,他身为杜氏长子,终于知晓了杜氏埋藏数十年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
后来的一段时间内,他总是在紫英殿中看见那个青年统帅,独自坐在正座上,双手死死捏着身上白袍袖角,眉目间戾气一遍遍上浮,又一次次强忍着压下去。
他看出他的恨。
那是对皇亲杜氏、对天家魏氏的恨,是对茫茫人世间的恨。
故而,在解了临漳城之危后,杜直谅作为杜氏彼时的家主,未等魏珣开口,便率先请命南下百里沙漠,迎候胞妹回来。
他希望,他之所举,能护杜氏长安,能让那个已几乎失了言语的男人少一些怨恨。让他知晓,杜氏一族中,即使他们的父母算计着他的妻子,但是手足间依旧赤真赤诚。
只是百里沙漠口驻防八年,也不曾如愿接回所归之人。直到庆宁五年,他接到女帝圣旨,调他们兄弟回京畿。
女帝言,念他们多年征战,宿疾缠身,特准回京休养,不必再千里戍守,骨肉分离。
而魏珣,伴在女帝身畔,并未多言。只是在人散后,同他们拱手致礼,后复了一点年少时的笑意,转身离去。
后来,他们听令留在邺都,却依旧向女帝请命,由膝下子嗣领杜家军继续戍守百里沙漠。
杜家的手足,该由杜氏子孙守候迎回。
如此,杜直谅与杜怀谷之长子,皆远调南下。而杜温恭之一双儿女,则留在邺都,正式入朝出仕,为女帝培养之新血液,共创天下。
时至今日,天下定,手足归。
杜氏五兄妹历经十三年,终得聚首。皆有万语千言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已是暮色上浮,便传膳共用。
酒过三巡,杜若起身,命人列好子母鼓,束腰挽袖,持锤司鼓。
众人皆识曲音,为《思归》,一时间皆双目盈泪,只多灌酒水以作掩饰。
此间剩杜有恪未曾多饮,只一瞬不瞬望着眼前人。
魏珣同他坐的最近,兀自斟茶,摇着扇子道,“那是本王王妃,杜相这般望着,不合适吧。”
话虽这般说着,却还是将茶递了上去。
杜有恪也不客气,接来饮过,目光仍旧停在杜若身上,甚至偶尔还同她眸光相接,便露出一点温柔笑意。
直待杜若变调换锤时,方转眼道,“少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些年自个避在临漳不理世事。结果累着我,为辅佐你宝贝女儿,接了个劳什子丞相,拘了这么些年,连着去趟醉梦楼听曲都不成。”
“现下,看两眼你王妃怎么了?”
“王妃所奏曲因甚好,且留下两日住着,让我多听听。”杜有恪将茶盏搁在魏珣面前,目光却重回了司鼓女子的身上,“再斟一杯。”
这日里,直到月上中天,诸人方散。
杜有恪走在最后,眼见就要湮没在夜色中,却听身后人,终开口唤了声“三哥!”
魏珣已经摇着扇子上了二楼寝殿,留杜若一人独侯杜有恪。
杜有恪瞧着楼上亮起的灯火,笑道,“可算是被他住进来了。那点出息!”
杜若但笑不语,只静静望着杜有恪。
面前的男子,即将天命,依旧孑然一生,不曾娶妻。当年离别之际,他曾向她求过来生。
然,她之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已许给了别人。
再容不得半点分割!
“三哥!”杜若又唤了一声。
大抵此生,除却这两字,她已经不知还能给他什么。
杜有恪伸出手,顿了顿,到底还是抚上她发顶,如同儿时般揉了揉她脑袋。
“不图你来生了。原本三哥之愿,便是阿蘅平安喜乐。”
杜若垂首忍泪,勉励笑道,“是阿蘅之幸。”
杜有恪点头,扶其肩郑重言,“你是不是杜氏的女儿,皆无妨。然这鼓楼,从前数十年,往后无数年,你是唯一主人。”
“以后,记得常回来看看。”
杜若便再也忍不住,双目垂泪,只再唤一声“三哥。”
杜有恪抚过她雪白的发髻,指尖接了一根她的发丝,亦泪流不已,只含笑哄道,“不哭了,伤了眼睛,你夫君不饶我。”
*
出伏入秋,转眼已是八月里,七七大婚。
邺都皇城内,从安合门一路经过朱雀长街,至祭酒府,皆是朱石红毯,皇夫杜允昭骑在马上,一路受礼入宫阙。
女帝凤冠霞披于清正殿相候,再与皇夫于交泰殿三楼接待群臣万民,受其拜贺。
月朗星稀,出了殿宇的杜若与魏珣,在皇城之下,隔着茫茫人群,与自己女儿遥遥相望,顿觉圆满。
只是趁着这一刻的喧哗,杜若戴着风帽,入了卢鸿寺。
寺中有高阁,阁中住着皇族未亡人。
“姐姐!”杜若脱下风帽,缓缓开口。
凭窗而立的女子,闻声背影忽颤,片刻转过身来,敛神瞧过许久,方点头道,“吾妹,阿蘅。”
杜若并没有姐姐,谢蕴也没有妹妹。
她们至今的人生,相处并不多。而他们各自的夫君,更是为了皇权站在对立面上,进行着残酷的厮杀。
偏她们两人,因一个眼神,一杯淡酒,遂成知己神交。
“一别二十余年,不想还有再见之日。”谢蕴持着杜若的手,目光落在她的左臂上,只觉前尘往事,犹如三生已过。
“你……能回来,家人团聚,我便安心不少……”谢蕴自是知晓当年之事,只满目歉疚。
“与姐姐无关,皆是命罢了。”杜若未多言,只从袖中掏出一颗丹药放在谢蕴面前,半晌道,“姐姐服下它,假死以后阿蘅许你余生自由。”
“ 不需要了。”谢蕴捡起那药丸,在指间把玩,“你我均懂朝政,自明白帝王之心难测。纵是如今在位的是你的女儿,到底也不是你。她有她的想法,有她的道,她的信,我如此身份,得以活命,便是上君者的仁厚。
“我不出去,方是对的。”
“姐姐不是素爱自由吗,外间广阔天地,难道不想再去看一看?”
“想啊!想了很多很多年,从年少入端王府开始,就想了。”谢蕴将那药轻轻放下,“后来越想,便越不可能了。入深宫,入寺院,如今便彻底不想了。”
“姐姐,有我在,我可以……”
“我不想,不是灰心,是不愿了。”谢蕴拍着杜若的手,笑道,“如今其实也很好,陛下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广纳贤才,甚至肯用我的女儿做五品女官。我很知足。”
谢蕴顿了顿,素净的面上悄然腾起一点红晕,只微微垂了眼,“还有一重……杜相每逢初一和十五都会来看我,同我赌墨泼茶,论道吟诗……我太知足了,不舍得走……”
“杜相——”杜若唇齿间绕过这两字,不由展颜,“那姐姐如何不出了这寺院,丞相府中正缺一位女主人!我做主……”
然,话到底没说下去,杜若慢慢敛了笑意。
她做了十二年女君,半生卷入朝堂权谋中,自是知晓其中关窍。便是今夜一面,她择了七七大婚无瑕顾及之时,方漏液前来,与故人相见,亦是为了避开不必要的话语。
谢蕴的女儿,乃先帝血脉,让她出仕已是为君者恩德,若再放谢蕴出寺院,入主丞相府,即便不担心七七帝位之稳固,谢蕴为人母,总是忧心女儿的安危。她这是以一己之自由,换了女儿的前程与未来。
杜若有一刻觉得无力,却终只得一笑而过。
倒是谢蕴继续开口道,“我不走,自是因为孩子,亦是不舍谢相。大半生沉浮,还能得一知己,是上苍厚爱怜我。”
“然,还有一重。”
杜若接上她赤诚而满含慈悲的目光,“是为了先帝?”
“嗯!”谢蕴眉宇间清正磊落,“我与先帝结发二十三年,生一子一女,爱过,敬过,怜惜过,扶持过,这样的情分,即便后来那些年,先帝在为君之道上昏聩了些,但始终不曾委屈我半分。故我一生,至死都会留在这九重宫阙里,守着他。”
“至于我百年后——”谢蕴笑了笑,“若令兄不弃,我想结道来生缘。”
“不弃,当是有恪之幸。”殿门口,山眉海目的男子郑重开口。
*
杜若和魏珣,本想在七七大婚后,便前往临漳。却不料三朝宴上,才开席小半时辰,七七举杯敬酒,一个起身便晕了过去。
待诸人送入寝殿,医官诊下,方知已有近二月身孕。
一时间,杜允昭先是被其父杜温恭怒骂了一顿,然后又被魏珣发在殿外长跪。
如此未婚先孕,待史官记下,实在累七七名声。
结果床榻上的女帝豁然起身,冲出殿外拎起自己夫君,冲着一众至亲道,“什么史官言官,左右朕养着他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届时说朕早产诞下子嗣不成吗?亦或者,此胎如此不为尊长喜爱,医官且熬贴药来,落了便罢。”
魏珣还想再说什么,七七便直径道,“爹爹都扶女儿上帝位了,如此离经叛道之事皆行了,女儿如今这般也算个事?”
魏珣被堵得说不出话,瞧了七七半晌,拉着杜若败北出殿。只是仍然不忘冲着杜允昭怒喝道,“且给本王照顾好了,不然……”
不然,他又能怎样呢!
只是七七既有了孕,杜若便也不急着回临漳了,左右要陪着她走完这段特殊而珍贵的日子。
庆宁十年三月,女帝顺利诞下一子,举国同庆。
一月后,七七身子大好,重新回清正殿理政。
此时已是清明时节,杜若在蘅芜台的枇杷树下,祭奠她一对早殇的儿女。又想起如今御座之上的女儿,只感慨时光匆匆,岁月无常。
翌日,她在魏珣陪同下,回到丞相府。
彼时,她的四位兄长皆在,一众侄儿亦在,杜氏祠堂大开,正在祭拜先祖。她未进去,只候在祠堂外。待族人散后,方进去在杜广临和荣昌陵位前点了三柱香。
后,躬身拜倒,磕头跪拜。
出得丞相府,杜若抬头望向九天,日光柔暖,流云漫天。
“你终于还是原谅了他们!”魏珣扶着杜若,步行回信王府。
杜若面上浮起些许笑意,她眯着言用力看清前方的路,“原谅哪是这般容易的。可是人死如灯灭,纵是我再恨,伤的还是自个。”
许是有些累了,她往魏珣身上靠去些,“只是最重要的一点,无论他们对我做了多么残酷的事,可是他们将我嫁给你,便是我一生难以回报的恩情。”
夕阳下,晚风渐起,将两人发丝缠绕在一起。
结发为夫妻。
如今,已是白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终白首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