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Z大,男生宿舍。
“承泽,快看,成绩表出来了!”
“你小子,专业第二,厉害啊!”
“那是,你也不看看,他每日不是去图书馆,就是蹭课,你以为都跟你似的,一天到晚就会打游戏。”
“嘿,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不也是。”
三位室友嘻笑打闹,玩笑不停。
李承泽反应全无,他愣愣望着电脑屏幕,成绩表上第一位,名为范闲。
尘封已久的记忆,尾随熟悉的姓名,如同潮水,又重新涨上来。
……
庆国,二皇子府。
一年?两年?还是多少年?李承泽记不清了。
夺嫡一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大不了一死。
可没想到,姑姑死了,太子死了,甚至连他的父皇也死了,唯有他还活着。
虽说,生不如死。
这处宅子,是他十四岁那年建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经过他悉心挑选。占地、布置各方面正好卡在寻常皇子的规制内。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上了行走于刀尖的刺激,人活着嘛,太过平淡,未免无趣。
就如现在。
仆从不少,都是范闲安排进来的探子。他问一句,他们答一句,若他不开口,府内一点动静都没有。
空空荡荡。
寒风刮过,穿透他的胸腔,能听见声声回响。
范闲费了好大功夫,把他的羽翼一一剪除,从那时开始,他便逐渐被无趣吞噬。
范闲为此嘲讽过他,“二殿下,你可知道,粗茶淡饭,安稳度日,对有些人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理想,譬如,滕梓荆一家,老金头一家。”
李承泽无所谓笑笑,“我知道,但那不是我想要的。范闲啊,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范闲无意与他打口头官司,嗤笑一声,扭头不言。
李承泽垂头,时至今日,沦落囚笼之中,他依然羡慕范闲。
一个赌红了眼,连生命都摆上赌桌的赌徒,任旁人如何劝说,也回不了头了。
昔日一脸孺慕,敬爱亲人的小李承泽,早已沉入水塘,死得透透的了。
争也是死,不争也是死,何不掌握主动权?凭什么他这一生,就得安安分分当一块磨刀石?凭什么他不能登上那个高位,去做那万人之上的君王?
他不甘心。
而这些,范闲是不会懂的。因为在范闲心里,天下万民也好,皇室贵族也罢,人命的价值,是平等的。
所以李承泽一直都不明白,范闲为何独独留下他。
为了折磨?不像。
范闲很少来,偶尔来了,也不怎么说话。也是,以他们如今的关系,没什么可说的。
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问出口:“范闲,你为何不杀我?你不是恨我吗?”
范闲不答,双眸猩红,底下似藏着惊涛骇浪,其中翻涌的情绪太多,令人分辨不清。
就在李承泽以为眼前人不会再说话的时候,范闲突然应声了。
“李承泽,你不止一次说过吧,你羡慕我……”范闲仰着头,满面怆然,“我不明白,这样的人生,有什么值得羡慕的?陛下要我做孤臣,你、太子、李云睿把我扯进权斗党争,陈院长以死设计我,迫使我一步步与陛下相抗。你们每一个人,都在逼我走上这条路,从来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如果有得选,我只想当个富贵闲人,远离权力漩涡,与……心上人……安度一生。”
范闲撇开脸,一滴眼泪飘到李承泽手背上,很凉,又很烫。
心上人?是婉儿吧。李承泽自嘲笑笑。真是,令人妒羡不已。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
几日后,他服毒自尽,留下一封遗书,也算善始善终。
再睁眼,他便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以现代人李承泽的身份重新活着,如此半年过去。
……
“承泽?发什么愣呢?”
三只手在李承泽面前来回晃动。
李承泽回过神,微笑说:“没事。”
天下重名之人何其多,兴许,只是巧合。
2.
冤家路窄?约莫是的。
李承泽在Z大安生待了半年,无波无澜,怎么偏偏在遇见范闲这个名字之后,第二天又能碰上这个人?
新学年开始,新的课程,新的老师,李承泽与范闲正好选中同一个老师同一个时间段,这才有了这次会面。
两拨人挤在课室门口,除当事人以外,皆不明所以。
李承泽犹豫开口:“范、闲?”
范闲同样面露犹疑,“李承泽?”
确认过眼神,是认识的人。
沉默好半晌。
“同学,我们想进去,麻烦让一下?”
两拨人迅速散开。
面对室友的询问,范闲与李承泽都很默契地选择了避而不答。
一门课,三节连上。
三好学生李承泽难得开了小差,被扯进回忆里,沉浮不得出。
半年而已,却生出隔世之感。
刻意搁置的记忆,自我催眠早已放下,原来始终难以忘怀。
因为那人是范闲。
李承泽全程恍恍惚惚,总算捱到下课,他拎起书包,快步冲到范闲身前,“我们谈谈?”
似是怕范闲拒绝,话音刚落,他便拉着人往外走。
一路走到小亭子里。
目的达到,人在眼前,李承泽反倒不敢吭声了。
两人挨着坐下,沉默不语。
范闲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
“半年前。”
“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范闲率先开口,稍微缓和了李承泽的紧张,他开始主动询问,“你呢?”
“我刚回来,过得还行。”
回来?这词印证了李承泽这段时间的猜想。
若非亲眼所见,寻常人很难相信,范闲口中的仙界,竟是真实存在的。
一个拥有灿烂的文明传承,人人平等的太平盛世。以仙界形容,名副其实。
见识过、体验过这一切之后,李承泽忽地醒觉,过去他对范闲所说的声声羡慕,无异于句句凌迟。
让一个见惯了光的人,被迫栖身于黑暗之中,对范闲来说,太过残忍。
见李承泽陷入深思,久久不语,范闲以为他又在琢磨什么,冷笑道:“怎么,二殿下还想让我死?”
李承泽心头猛地颤了一下,强撑着笑容,“小范大人说笑了,在现代,这可是不被允许的。”
纵使范闲早已升官,成为内库的主人、鉴查院院长,李承泽仍习惯喊他“小范大人”,或直呼其名。
以最笨拙的方式,维持一种假象,仿佛他们仍是往日的知交好友,而非至死方休的敌人。
范闲面无表情,瞥了李承泽一眼,讥讽一闪而过。
李承泽自知说错话,试图找补,“你信不信都好,我厌了,也倦了……”
“还有,我欠你一句对不起,过去,是我错了。”
李承泽的道歉是否由衷,范闲看得出来。
范闲暂且撤去针锋相对,曝露片刻真心,“李承泽,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李承泽眉眼弯弯,不过数秒,笑容卸去。
“往后你我,就当素不相识。”
这话说得决绝,含着些许倦意。
小范大人那根脊梁骨,向来坚如磐石,顶天立地,然而这会儿,微微躬身,似承千斤重。
李承泽茫然地眨了眨眼,怔愣看着范闲远去。
……
庆国,鉴查院。
王启年送来李承泽服毒自尽的消息,随后识相地退了出去。
鉴查院内最为重要的密室,打造得有如铜墙铁壁,机关遍布,唯有一面墙,可窥天光。
也不知道老娘是怎么想的,人天天待在这么一个压抑的地方,迟早变得神经质。
陈萍萍不就是证明?
再后来,范闲也是其一。
四尺四开的薄薄纸张,记录着李承泽的死讯。
他那般讲究排场的人,若知晓身后事,定是不喜的。
范闲愣愣坐着,思绪飘出天外。
从他与李承泽的初见,想到后来刀兵相向。
处置谢必安当天,李承泽也在现场。
一向骄傲的二皇子,为一个属下,低下头颅。
“范闲,我求你,别杀谢必安。”
范闲冷冷开口:“理由?”
“如今我一无所有,唯余一个身边人。”
范闲转过头,“抱歉。”
范闲的武功今非昔比,大宗师以下,没有他杀不了的人。
谢必安终究还是死了。
李承泽瘫软在地,神色怔怔,无悲无喜,唯见眼圈通红。
谢必安之死,喻示二皇子的势力已被斩杀殆尽。
哪怕苟延残喘,尊严全无,范闲只希望李承泽能继续活着。
他曾立誓,要为那些因李承泽而丧命的人报仇,以命抵命。
而今,他食言了。
进不得,退不能。
此后日日夜夜,冤魂缠身,质问在耳,不得安宁。
一报还一报,李承泽欠下的因果,由他受着,也属应当。
范闲费尽心思,为的不过是将李承泽强留于人世。
可笑他手握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留不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天地之大,何处安我心?
身后天光倾泻,照亮了范闲似笑似哭的脸。
瞬息之间,青丝尽成华发。
……
Z大。
范闲直走,左右皆是宿舍楼,到了拐角处,他转头,远远望了一眼,口中低喃,二皇子已死,从此你只是李承泽,天地辽阔,好好活下去。
3.
是孽缘吧。
范闲打定主意,要与李承泽做个陌生人,偏偏天意作弄,非要让他们遇见。
哦,文学社啊,也对,李承泽别的方面都是伪装,文学爱好倒是真真的。
他退社还不行吗。
一顿手续办下来,文学社与他再无关联,范闲满意了。
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回个家,也能碰上不想见的人?
范闲正拧着钥匙,有人从楼梯道走上来。
两人面面相觑。
“承泽,怎么了?”李母出声询问。
“妈,没什么,碰上同学了,”李承泽答完话,又转向范闲,“嗨?”
出于礼貌,范闲朝李承泽点点头,颇为冷淡,看向李父、李母时,神情倒温和许多,“叔叔阿姨好。”
“你好,你也住这儿?我们住楼上。看来你和承泽挺有缘的。”
李母一句话,把两人说得一愣。
范闲不好对着长辈使性子,只能微微颔首,以作回应,“叔叔阿姨,我急着见爸妈,改天再聊,你们慢走。”
李母浅笑应答:“你这孩子真孝顺,快去吧,改天聊。”
范闲快步进屋,关上门,倚在门边,仍能听见外面的声响。
李父、李母问起近况,李承泽温温柔柔地回话,不时说些校内趣事,把李父、李母逗得直乐。
范闲怔忡良久。
今日的李承泽,与庆国的二皇子,判若两人。
有太多事,李承泽并不知情。
世人皆以为,他被迫出使北齐,是为了完婚,其实不是。他以命博取前程,只是想求一个退婚的机会。
他原先打算,从北齐回来,便向李承泽表明心迹。
谁能想到,一趟北齐之行,彻底将他们推向彼此的对立面。
得知李承泽与李云睿联合走私,出卖庆国利益的时候,他心中怒极,但仍在苦想两全之策,甚至欺骗自己,期盼李承泽与滕梓荆之死无关。
没过多久,谢必安代传的言语撕开了他的自欺,也把他心尖的爱慕狠狠剜下,淋漓一片。
李承泽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亲近之人来威胁他。
这是他的底线。
自此之后,他们再无可能。
李承泽假作乖巧的模样,撒娇卖痴的情态渐渐盖过了南庆二皇子的身形、面孔。
范闲闭眼,企图借此逃避汹涌而来的情愫,可惜终是徒劳。
小范大人耗费整整十年都没能忘却罪恶昭彰的二殿下,如今又遇上一个好似改过自新的李承泽,他如何抵抗?
抵挡无果。
范闲面露苦笑,“李承泽,我该拿你怎么办?”
东风敲打门窗,哐哐作响。
室内寂静无声,无人应答。
4.
范闲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既然天意作弄,那就交由天意决定。
他在校内表白墙上写了一则话。
二殿下,若你有意与我相见,请于明夜戌时,至上回会面处,我有话与你说。
落款:安之。
这段话流传甚广,很多人都在猜其中主角是谁。
李承泽听着三位室友胡猜乱想,唇边带笑,并不搭腔。
到了晚上,李承泽随意找了个借口出门,依时赴约。
范闲早到,安坐亭中,正在发呆。
今夜月圆。
寓意诸事圆满,亲朋团聚。
他收到死讯那天,也是月圆之日。
毕竟是庆国重臣,合该有自己的府邸。
成亲期间所住的宅子,在和离之后,他留给了林婉儿,自己则另外寻了一处院子,离二皇子府很近。
屏退仆从后,范闲独坐亭中。
醉意上头,高挂的圆月逐渐变得血红,似红翡翠,晶莹剔透,上面倒映着一个人影,身形轮廓,与李承泽极为相似。
晚风吹过假山缝隙,传出阵阵哀号。
刹那间,比起秋冬之时,还要萧瑟凄清几分。
脚步声渐近。
李承泽绕到范闲身前。
范闲尚沉浸在过往之中,被哀恸纠缠,不得解脱。
李承泽低下身子,一手拂过范闲泛红的眉眼,而后揽人入怀,安抚意味十足。
“都过去了。”
“我还能信你吗?”
“当然可以,”李承泽牵引范闲的手,落在自己心脏处,“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才明白,以前的我做错了什么。我骗过你,但有一句话是真的,从前我没得选。”
范闲嗓音嘶哑,说:“现在你有得选了。”
“嗯,我想做个好人。”
“李承泽,别想骗我。”
“我对天发誓,绝不骗你。”
今夜过后,范闲不必再畏惧圆月了。
5.
小范大人与二殿下,都成一抔黄土。
活着的范闲与李承泽,才是当下与未来。
他们很少提起那些不愉快的过去。
再后来,他们的关系稳定了,这两个称呼又被重新提起,作为一种趣味。
范闲恨恨踹了一脚李承泽,骂道:“混蛋!”
李承泽不躲不闪,吃了一记,也不恼,笑眯眯地任由范闲撒气。
爱人嘛,就是拿来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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