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花雪月

1.

Z大,男生宿舍。

“承泽,快看,成绩表出来了!”

“你小子,专业第二,厉害啊!”

“那是,你也不看看,他每日不是去图书馆,就是蹭课,你以为都跟你似的,一天到晚就会打游戏。”

“嘿,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不也是。”

三位室友嘻笑打闹,玩笑不停。

李承泽反应全无,他愣愣望着电脑屏幕,成绩表上第一位,名为范闲。

尘封已久的记忆,尾随熟悉的姓名,如同潮水,又重新涨上来。

……

庆国,二皇子府。

一年?两年?还是多少年?李承泽记不清了。

夺嫡一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大不了一死。

可没想到,姑姑死了,太子死了,甚至连他的父皇也死了,唯有他还活着。

虽说,生不如死。

这处宅子,是他十四岁那年建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经过他悉心挑选。占地、布置各方面正好卡在寻常皇子的规制内。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上了行走于刀尖的刺激,人活着嘛,太过平淡,未免无趣。

就如现在。

仆从不少,都是范闲安排进来的探子。他问一句,他们答一句,若他不开口,府内一点动静都没有。

空空荡荡。

寒风刮过,穿透他的胸腔,能听见声声回响。

范闲费了好大功夫,把他的羽翼一一剪除,从那时开始,他便逐渐被无趣吞噬。

范闲为此嘲讽过他,“二殿下,你可知道,粗茶淡饭,安稳度日,对有些人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理想,譬如,滕梓荆一家,老金头一家。”

李承泽无所谓笑笑,“我知道,但那不是我想要的。范闲啊,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范闲无意与他打口头官司,嗤笑一声,扭头不言。

李承泽垂头,时至今日,沦落囚笼之中,他依然羡慕范闲。

一个赌红了眼,连生命都摆上赌桌的赌徒,任旁人如何劝说,也回不了头了。

昔日一脸孺慕,敬爱亲人的小李承泽,早已沉入水塘,死得透透的了。

争也是死,不争也是死,何不掌握主动权?凭什么他这一生,就得安安分分当一块磨刀石?凭什么他不能登上那个高位,去做那万人之上的君王?

他不甘心。

而这些,范闲是不会懂的。因为在范闲心里,天下万民也好,皇室贵族也罢,人命的价值,是平等的。

所以李承泽一直都不明白,范闲为何独独留下他。

为了折磨?不像。

范闲很少来,偶尔来了,也不怎么说话。也是,以他们如今的关系,没什么可说的。

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问出口:“范闲,你为何不杀我?你不是恨我吗?”

范闲不答,双眸猩红,底下似藏着惊涛骇浪,其中翻涌的情绪太多,令人分辨不清。

就在李承泽以为眼前人不会再说话的时候,范闲突然应声了。

“李承泽,你不止一次说过吧,你羡慕我……”范闲仰着头,满面怆然,“我不明白,这样的人生,有什么值得羡慕的?陛下要我做孤臣,你、太子、李云睿把我扯进权斗党争,陈院长以死设计我,迫使我一步步与陛下相抗。你们每一个人,都在逼我走上这条路,从来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如果有得选,我只想当个富贵闲人,远离权力漩涡,与……心上人……安度一生。”

范闲撇开脸,一滴眼泪飘到李承泽手背上,很凉,又很烫。

心上人?是婉儿吧。李承泽自嘲笑笑。真是,令人妒羡不已。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

几日后,他服毒自尽,留下一封遗书,也算善始善终。

再睁眼,他便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以现代人李承泽的身份重新活着,如此半年过去。

……

“承泽?发什么愣呢?”

三只手在李承泽面前来回晃动。

李承泽回过神,微笑说:“没事。”

天下重名之人何其多,兴许,只是巧合。

2.

冤家路窄?约莫是的。

李承泽在Z大安生待了半年,无波无澜,怎么偏偏在遇见范闲这个名字之后,第二天又能碰上这个人?

新学年开始,新的课程,新的老师,李承泽与范闲正好选中同一个老师同一个时间段,这才有了这次会面。

两拨人挤在课室门口,除当事人以外,皆不明所以。

李承泽犹豫开口:“范、闲?”

范闲同样面露犹疑,“李承泽?”

确认过眼神,是认识的人。

沉默好半晌。

“同学,我们想进去,麻烦让一下?”

两拨人迅速散开。

面对室友的询问,范闲与李承泽都很默契地选择了避而不答。

一门课,三节连上。

三好学生李承泽难得开了小差,被扯进回忆里,沉浮不得出。

半年而已,却生出隔世之感。

刻意搁置的记忆,自我催眠早已放下,原来始终难以忘怀。

因为那人是范闲。

李承泽全程恍恍惚惚,总算捱到下课,他拎起书包,快步冲到范闲身前,“我们谈谈?”

似是怕范闲拒绝,话音刚落,他便拉着人往外走。

一路走到小亭子里。

目的达到,人在眼前,李承泽反倒不敢吭声了。

两人挨着坐下,沉默不语。

范闲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

“半年前。”

“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范闲率先开口,稍微缓和了李承泽的紧张,他开始主动询问,“你呢?”

“我刚回来,过得还行。”

回来?这词印证了李承泽这段时间的猜想。

若非亲眼所见,寻常人很难相信,范闲口中的仙界,竟是真实存在的。

一个拥有灿烂的文明传承,人人平等的太平盛世。以仙界形容,名副其实。

见识过、体验过这一切之后,李承泽忽地醒觉,过去他对范闲所说的声声羡慕,无异于句句凌迟。

让一个见惯了光的人,被迫栖身于黑暗之中,对范闲来说,太过残忍。

见李承泽陷入深思,久久不语,范闲以为他又在琢磨什么,冷笑道:“怎么,二殿下还想让我死?”

李承泽心头猛地颤了一下,强撑着笑容,“小范大人说笑了,在现代,这可是不被允许的。”

纵使范闲早已升官,成为内库的主人、鉴查院院长,李承泽仍习惯喊他“小范大人”,或直呼其名。

以最笨拙的方式,维持一种假象,仿佛他们仍是往日的知交好友,而非至死方休的敌人。

范闲面无表情,瞥了李承泽一眼,讥讽一闪而过。

李承泽自知说错话,试图找补,“你信不信都好,我厌了,也倦了……”

“还有,我欠你一句对不起,过去,是我错了。”

李承泽的道歉是否由衷,范闲看得出来。

范闲暂且撤去针锋相对,曝露片刻真心,“李承泽,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李承泽眉眼弯弯,不过数秒,笑容卸去。

“往后你我,就当素不相识。”

这话说得决绝,含着些许倦意。

小范大人那根脊梁骨,向来坚如磐石,顶天立地,然而这会儿,微微躬身,似承千斤重。

李承泽茫然地眨了眨眼,怔愣看着范闲远去。

……

庆国,鉴查院。

王启年送来李承泽服毒自尽的消息,随后识相地退了出去。

鉴查院内最为重要的密室,打造得有如铜墙铁壁,机关遍布,唯有一面墙,可窥天光。

也不知道老娘是怎么想的,人天天待在这么一个压抑的地方,迟早变得神经质。

陈萍萍不就是证明?

再后来,范闲也是其一。

四尺四开的薄薄纸张,记录着李承泽的死讯。

他那般讲究排场的人,若知晓身后事,定是不喜的。

范闲愣愣坐着,思绪飘出天外。

从他与李承泽的初见,想到后来刀兵相向。

处置谢必安当天,李承泽也在现场。

一向骄傲的二皇子,为一个属下,低下头颅。

“范闲,我求你,别杀谢必安。”

范闲冷冷开口:“理由?”

“如今我一无所有,唯余一个身边人。”

范闲转过头,“抱歉。”

范闲的武功今非昔比,大宗师以下,没有他杀不了的人。

谢必安终究还是死了。

李承泽瘫软在地,神色怔怔,无悲无喜,唯见眼圈通红。

谢必安之死,喻示二皇子的势力已被斩杀殆尽。

哪怕苟延残喘,尊严全无,范闲只希望李承泽能继续活着。

他曾立誓,要为那些因李承泽而丧命的人报仇,以命抵命。

而今,他食言了。

进不得,退不能。

此后日日夜夜,冤魂缠身,质问在耳,不得安宁。

一报还一报,李承泽欠下的因果,由他受着,也属应当。

范闲费尽心思,为的不过是将李承泽强留于人世。

可笑他手握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留不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天地之大,何处安我心?

身后天光倾泻,照亮了范闲似笑似哭的脸。

瞬息之间,青丝尽成华发。

……

Z大。

范闲直走,左右皆是宿舍楼,到了拐角处,他转头,远远望了一眼,口中低喃,二皇子已死,从此你只是李承泽,天地辽阔,好好活下去。

3.

是孽缘吧。

范闲打定主意,要与李承泽做个陌生人,偏偏天意作弄,非要让他们遇见。

哦,文学社啊,也对,李承泽别的方面都是伪装,文学爱好倒是真真的。

他退社还不行吗。

一顿手续办下来,文学社与他再无关联,范闲满意了。

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回个家,也能碰上不想见的人?

范闲正拧着钥匙,有人从楼梯道走上来。

两人面面相觑。

“承泽,怎么了?”李母出声询问。

“妈,没什么,碰上同学了,”李承泽答完话,又转向范闲,“嗨?”

出于礼貌,范闲朝李承泽点点头,颇为冷淡,看向李父、李母时,神情倒温和许多,“叔叔阿姨好。”

“你好,你也住这儿?我们住楼上。看来你和承泽挺有缘的。”

李母一句话,把两人说得一愣。

范闲不好对着长辈使性子,只能微微颔首,以作回应,“叔叔阿姨,我急着见爸妈,改天再聊,你们慢走。”

李母浅笑应答:“你这孩子真孝顺,快去吧,改天聊。”

范闲快步进屋,关上门,倚在门边,仍能听见外面的声响。

李父、李母问起近况,李承泽温温柔柔地回话,不时说些校内趣事,把李父、李母逗得直乐。

范闲怔忡良久。

今日的李承泽,与庆国的二皇子,判若两人。

有太多事,李承泽并不知情。

世人皆以为,他被迫出使北齐,是为了完婚,其实不是。他以命博取前程,只是想求一个退婚的机会。

他原先打算,从北齐回来,便向李承泽表明心迹。

谁能想到,一趟北齐之行,彻底将他们推向彼此的对立面。

得知李承泽与李云睿联合走私,出卖庆国利益的时候,他心中怒极,但仍在苦想两全之策,甚至欺骗自己,期盼李承泽与滕梓荆之死无关。

没过多久,谢必安代传的言语撕开了他的自欺,也把他心尖的爱慕狠狠剜下,淋漓一片。

李承泽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亲近之人来威胁他。

这是他的底线。

自此之后,他们再无可能。

李承泽假作乖巧的模样,撒娇卖痴的情态渐渐盖过了南庆二皇子的身形、面孔。

范闲闭眼,企图借此逃避汹涌而来的情愫,可惜终是徒劳。

小范大人耗费整整十年都没能忘却罪恶昭彰的二殿下,如今又遇上一个好似改过自新的李承泽,他如何抵抗?

抵挡无果。

范闲面露苦笑,“李承泽,我该拿你怎么办?”

东风敲打门窗,哐哐作响。

室内寂静无声,无人应答。

4.

范闲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既然天意作弄,那就交由天意决定。

他在校内表白墙上写了一则话。

二殿下,若你有意与我相见,请于明夜戌时,至上回会面处,我有话与你说。

落款:安之。

这段话流传甚广,很多人都在猜其中主角是谁。

李承泽听着三位室友胡猜乱想,唇边带笑,并不搭腔。

到了晚上,李承泽随意找了个借口出门,依时赴约。

范闲早到,安坐亭中,正在发呆。

今夜月圆。

寓意诸事圆满,亲朋团聚。

他收到死讯那天,也是月圆之日。

毕竟是庆国重臣,合该有自己的府邸。

成亲期间所住的宅子,在和离之后,他留给了林婉儿,自己则另外寻了一处院子,离二皇子府很近。

屏退仆从后,范闲独坐亭中。

醉意上头,高挂的圆月逐渐变得血红,似红翡翠,晶莹剔透,上面倒映着一个人影,身形轮廓,与李承泽极为相似。

晚风吹过假山缝隙,传出阵阵哀号。

刹那间,比起秋冬之时,还要萧瑟凄清几分。

脚步声渐近。

李承泽绕到范闲身前。

范闲尚沉浸在过往之中,被哀恸纠缠,不得解脱。

李承泽低下身子,一手拂过范闲泛红的眉眼,而后揽人入怀,安抚意味十足。

“都过去了。”

“我还能信你吗?”

“当然可以,”李承泽牵引范闲的手,落在自己心脏处,“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才明白,以前的我做错了什么。我骗过你,但有一句话是真的,从前我没得选。”

范闲嗓音嘶哑,说:“现在你有得选了。”

“嗯,我想做个好人。”

“李承泽,别想骗我。”

“我对天发誓,绝不骗你。”

今夜过后,范闲不必再畏惧圆月了。

5.

小范大人与二殿下,都成一抔黄土。

活着的范闲与李承泽,才是当下与未来。

他们很少提起那些不愉快的过去。

再后来,他们的关系稳定了,这两个称呼又被重新提起,作为一种趣味。

范闲恨恨踹了一脚李承泽,骂道:“混蛋!”

李承泽不躲不闪,吃了一记,也不恼,笑眯眯地任由范闲撒气。

爱人嘛,就是拿来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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