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皓月千里

范闲怒问:“可国法也好,鉴查院也好,不都是为了天下的万民吗?万民和陛下,究竟哪个重要!”

如此质问,大逆不道,古往今来,以君王为天,乃不可推翻的至理。

陈萍萍猛地转动轮椅,望向范闲,声色俱厉,“这些话从今天开始,埋在心底,永远都别再说出口!”

范闲怆然一笑,清泪滚滚而下,“答案在我心里,我不会再问了。”

陈萍萍凝视范闲的脸,不禁愣神,这孩子倔强的眉眼,像极了当年的北椋世子。

人人都道北椋世子不知天高地厚,大言不馋,竟敢声称要走出第三条路来,须知新路不易得,动辄便是尸横遍野,纵使走成了,底下也叠着累累白骨。而这位世子事事都求两全,不欲手沾鲜血,又想达到目的,怎么可能?

多年前,庆帝甫才即位,根基不稳,北椋掌控三十五铁骑,实乃心头大患,世袭罔替绝不能留。

少时相识相伴的情分终究抵不过岁月侵蚀,抗不住权势倾轧。在陈萍萍心里,主子永远居于首位,忠心耿耿是一个下属必备的品质,更何况,那时他与庆帝的主仆情感尚未掺假,为君分忧是本分,也是他的使命。

鉴查院初设,黑骑初立,头一回出征,便是为了徐凤年。

那日天气出奇地好,碧空如洗,云淡风轻,大片芦苇荡随风摇摆,青绿与银白交织,呈包围之势,化为世间最为锋利的杀器,将北椋世子诛杀于此地。

分明是陈年旧事,如今回忆起来,却似是昨日发生的事情,声声质问,言犹在耳。

“陈萍萍,为什么?你为何要杀我?”

“主子有令,不得不从。”

“又是李云潜?他容不下我,我明白,可我在你心里,就没有半点分量?你难道不知,我待你一片真心……”

“世子如何待我,我铭记于心。他日到了阴曹地府,或轮回转世,世子若要索命寻仇,我必不反抗,任君处置。此生是我欠了世子,抱歉。”

“呵,来世,庆国境内,令人闻风丧胆的陈院长,竟也相信怪力乱神之说?”

陈萍萍原不想答,可徐凤年那双盈满伤痛的黑眸让他无法不答,“我不信,但我希望有。”

徐凤年明了,若无阴曹地府,轮回转世,陈萍萍今日所作所为,又该如何偿还?就连想要赔他性命,亦不可行。

陈萍萍有多忠心不二,徐凤年再清楚不过。从前在一起玩闹时,陈萍萍常说:“我这条命,不属于自己,只属于诚王世子。”

徐凤年不止一次感叹过,“陈萍萍,若你当日来的地方是北椋王府,该多好?”假如陈萍萍最先遇见的人是他,他们之间是否不至于落到如斯田地?

陈萍萍看出徐凤年所想,撇过脸,刻意压下心头的不忍,“世子,你当明白,这世间,慨叹如果毫无意义。”

黑骑、青州杀手、北椋仇人,三拨人手,接踵而来,在重重围杀之下,徐凤年已然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他吃力地解下腰间一柄长剑,将其扔到陈萍萍脚下。

“这是我搜罗来的宝剑,我想,它与你很是相配,下月初一是你的生辰,本想赠予你,作为生辰礼物,不曾想……

“从前我便知,你为主子,我为北椋,立场不同,纷争难免,可我总想再争取一下,天下之大,道路众多,只要有心,未必不能寻到两全之法,直到今日,我也愿相信这一点,只是你,从不肯等我。”

“世子,我说过……”

“你说过,你不懂情为何物。那么,陈萍萍,我愿你永远不懂……至于来世,还是算了,但愿你我,生生世世,不复再见……”

徐凤年仰躺在地,血流如注,把身下芦苇染成暗红。陈萍萍面色沉静如水,除却掩在袖中的手不受控地微微发颤,他始终站在原地,眼看着徐凤年胸膛起伏越来越轻,气息渐归于无。

那柄剑后来被陈萍萍好生安置在箱柜之中,尘封多年,不见天日,连同他与北椋世子那段荒唐往事,也不曾对人提及。

如果范闲没有坦露心迹的话。

“范闲,你可知,上一个对我心动的人已化为一抔黄土,”陈萍萍边说边打开箱子,箱面沉积的灰尘漂浮半空,他挥挥手,拨去尘埃,以极其轻飘飘的语调,淡然撕开陈年疮疤,“这柄剑,是他死前赠我的生辰礼物,而我为了陛下,亲自布局围杀,把他的命永远留在了那片芦苇荡。”

陈萍萍仰头,直视范闲,口吻不复平素的和蔼慈祥,暗藏尖锐,“你方才说,你心悦于我,那是因为你从未见识过我的手段,我能为陛下的利益狠心杀他,你怎知来日我不会因别的缘由而杀你?范闲,别把我想得太好,也别盲目信任我。”

范闲来前预想过千百种拒绝的理由,却没料到,陈萍萍比他所想还要更决绝,以前车之鉴来逼退他,干脆利落,快速有效。若陈萍萍在陈述往事时,没有流露出零星伤怀,兴许范闲真的信了。

“院长,您不愿意做那蠢笨的猴子,去捞水中的月亮,可我愿意,您口中那个人也愿意。”

“徒劳无功的事,何必坚持。”

陈萍萍罕见地为茫然所困,他是真不懂。年轻时武功犹在,他也曾金戈铁马,弯弓射雁,使得一手好剑法,但他知道,亲近之人也知道,他看似与常人无异,终归是身有残缺。北椋世子前程锦绣,兼之玉树临风,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偏偏看上他这么一个小太监。

陈萍萍心中有惑,不得不解。

徐凤年如此答道:“陈萍萍,你很好,比很多人都好,只是你没发现。世人大多不愿吃亏,寸量铢称,唯你不同。旁人待你三分好,你便要回报十分。你的赤诚,千金难求,弥足可贵。”

陈萍萍立在廊下,一语不发,神色间颇为动容。

徐凤年翘唇,继续道:“你看李云潜,他不过是稍为倚重你,你便能如此死心塌地,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安危,看得我呀,羡慕极了。但萍萍,我得叮嘱你一句,如今你们是主仆,相依相靠,他自然待你好,日后他若登基,君臣与主仆,可不是一回事,你要当心。功高盖主、兔死狗烹的道理,亘古不变。”

陈萍萍全不赞同,蹙眉反驳,“不会有那一天,我的命是主子的,他若想要,尽管拿去。”

徐凤年知晓陈萍萍是个死脑筋,也不与其辩驳,反正时间会证明一切,那时他想着,即便有那一日,有他在,定会尽全力护陈萍萍无虞。然而世事难料,计划落空。

徐凤年死后,陈萍萍回想那番对话,只觉讽刺至极,世间有且仅有的一个真心倾慕他的人,被他亲手杀了。徐凤年说他人极好,他若极好,怎会做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事来?

皓月当挂天穹,与凡人相隔,如生人心,堕下凡尘,便会落得徐凤年那般下场。

陈萍萍不愿见到范闲同徐凤年一样,何况他一个老跛子,风烛残年,有什么值得去爱的?

“范闲,回去吧,你还年少,一时鬼迷心窍,误以为那是情爱,再过几年,待你长大,也许还会以此为耻。”

陈萍萍不容置疑的语气,拒人千里的神态,令范闲望而却步。范闲空有满腔热忱,却没法以血肉之躯,硬闯铜墙铁壁。

只能徐徐图之。

范闲假意应承,离开了陈园。

院内除却陈萍萍,空无一人。影子不知隐在何处,不见身影。

陈萍萍支着下巴,抬头仰望那轮明月。

皓月千里,月朗风清,怎奈,遇上他这么一个无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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