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唤春在生产后,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
长期折磨带来的损耗,让他几乎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呼吸都显得微弱。
晨念冬看着他这副样子,眉头紧锁。
仇恨归仇恨,但他不能让夜唤春就这么死了,至少不能是现在。
他再次将夜唤春带到了那家私立医院。
就在晨念冬办理手续的间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念冬!”
晨念冬回头,看到陆远穿着一身便服,大概是来看望其他朋友。
陆远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以及他身边轮椅上那个虚弱不堪的夜唤春。
陆远快步走过来,先是看了看表情严肃的晨念冬,又仔细看了看轮椅上,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夜唤春。
这个正义感爆棚的傻子怔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赞同和担忧。
他压低声音,把晨念冬拉到一边。
“念冬!你……你不能这么对……呃……”陆远卡壳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憋出个离谱但在他看来合理的猜测,“……你媳妇儿?再怎么吵架也不能把人折腾成这样啊!”
他显然不知道夜唤春的真实身份和残忍的性格,只觉得这小伙子看起来太惨了,像是受了天大的虐待。
晨念冬被这句“媳妇儿”噎了一下,看着陆远那充满正义感和单纯担忧的眼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他只能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警告:
“远儿,别乱发你的善心啊。”
有些浑水,陆远蹚不得。
陆远被他这态度弄得有点委屈,梗着脖子:“你骂我?”
“谁骂你了。”晨念冬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滚滚滚,忙你的去,我这儿有事。”
正好这时晨念冬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局里的电话。
他瞥了一眼轮椅上似乎连眼皮都抬不起来的夜唤春,确认他此刻确实没力气也没机会搞事,便走到一旁去接电话。
然而,当他简短通话结束,扭头看向夜唤春的方向时,眼皮猛地一跳。
陆远那个自来熟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又溜达回去了。
他甚至还搬了个凳子坐在夜唤春轮椅旁边,正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而更让晨念冬感到意外的是,夜唤春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闭目养神,或者露出不耐烦的凶光。
而是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偶尔还会极轻地动一下嘴唇,回应一两句。
两人之间,竟然呈现出一种还算……平和的交流氛围?
晨念冬沉着脸走过去。
陆远看到他,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念冬你打完电话啦?我看他一个人在这儿怪闷的,就陪他聊聊天。”
“他性格挺好嘛,我说啥他都不嫌烦。”
晨念冬没理陆远,直接将目光投向夜唤春,眉头紧锁,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你俩?”
夜唤春抬起那双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朦胧的眼眸,淡淡地扫了晨念冬一眼。
他又瞥向旁边一脸“看我多会聊天”的陆远,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带着点认命般的无奈。
“烦。”他顿了顿,补充道,“赶不走。”
陆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挠挠头,哈哈干笑两声,也没在意。
临走前,陆远拍了拍晨念冬的肩膀。
他收敛了玩笑的神色,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真切的关心:“念冬,我知道你有分寸……但,别做傻事。”
那个眼神晨念冬明白。
陆远是怕他在扭曲的关系里陷得太深,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看着陆远离开的背影,晨念冬站在原地,又看了看轮椅上仿佛与世隔绝的夜唤春。
刚才陆远对他说的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夜唤春会对陆远表现出罕见的“容忍”,是因为陆远的单纯和善意,与他黑暗的世界格格不入吗?
还是说,夜唤春想要从他在乎的人身上找到他的弱点,所以才去接近陆远的?
晨念冬不知道,但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事。
……
夜唤春的身体底子到底是被掏空了,在医院养了几天,表面上看起来不再那么奄奄一息,但内里的虚耗只有他自己知道。
晨念冬因公务必须离开一段时间,临走前将病房从外部锁死,安排了人看守。
但他低估了夜唤春的执拗和在某些方面的“天赋”。
深夜,夜唤春悄无声息地撬开了锁,避开了看守的视线,如同融入阴影的病弱幽灵,离开了医院。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没有明确的目的。
脑海中只是反复闪过那天陆远絮絮叨叨,却带着毫无杂质善意的脸庞。
以及,他离开时拍着晨念冬肩膀说“别做傻事”的那个眼神。
那是一种与他黑暗世界截然不同的温度,陌生,却……不让人排斥。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向感,朝着陆远那天离开的方向慢慢摸索。
每走一段路,肺部就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疼,眼前阵阵发黑,不得不扶着墙壁或路灯杆喘息很久,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下意识地用手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小腹,那里曾孕育过一个生命,此刻只剩下空洞的钝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一个普通的老旧居民楼下停住。
几乎脱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仰着头,看着楼上某个亮着灯的窗户。
那双纯黑色的眼眸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有一片疲惫的空白。
就在这时,单元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陆远拎着一袋垃圾走了出来,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他随意地把垃圾扔进桶里,一转身,就看到了靠在墙边,脸色苍白的夜唤春。
陆远吓了一跳,几乎是蹦跳着后退了半步,待看清是谁后,眼睛瞬间瞪圆了,充满了难以置信:“我靠,哥们?!你……你怎么找过来的?!”
他记得晨念冬把这小伙子看得多紧,而且他住的这地方他也没说过啊!
夜唤春缓缓转过头,纯黑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他看着陆远,声音因为虚弱而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坦诚:“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只是一种模糊的牵引。
陆远被他这回答噎了一下,看着对方那副随时可能晕过去的样子,也顾不上追问了,挠了挠头,试探着问:“那……你找我干什么?”
总不会是晨念冬让他来的吧?看这状态也不像。
夜唤春沉默了几秒,纯黑色的眼眸静静地望着陆远,那里面没有平日的冰冷或疯狂,也没有算计。
只有一种极其纯粹的,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直白。
他无端地说道:“想见见你。”
这句话没有任何暧昧或旖旎的色彩。
更像是一个孤独行走在无边黑暗中的人,偶然看到了一簇微弱却温暖的火光,下意识地想要靠近一点点,哪怕只是片刻。
陆远愣住了。
他看着夜唤春苍白脆弱的脸上那片狰狞的疤痕,又对上那双空洞和无措的眼睛,心里那点泛滥的同情心和保护欲瞬间压倒了一切疑虑。
他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唉,你真是……”
陆远本来想要说他莽撞,可转念一想,这破天气这么冷,把病人放在外面数落一顿,也太不是人了吧?
于是,他又指了指楼上:“算了,外面冷,你这身子骨可禁不住冻,先上楼吧。”
夜唤春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关心,眼眸微微动了一下。
他的视线从陆远脸上,慢慢移向他指着楼道口的那只手,然后又缓缓抬起来,重新看向陆远的眼睛。
他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单纯的反应迟钝。
过了一会儿,他才极轻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溢出一个低低的单音:“好。”
他说这个字的时候,微微垂下了眼睫,浓密的长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遮掩了眸中可能泄露的情绪。
因为虚弱和顺从的姿态,他周身那种带着攻击性的气息消散殆尽。
靠在墙边的身形显得单薄而无害,竟莫名透出一种……近乎乖巧的错觉。
仿佛一只伤痕累累戒备心极重的流浪猫。
在经历了无尽的驱赶和伤害后,第一次面对毫无恶意的靠近时,下意识流露出的一丝短暂而珍贵的温顺。
陆远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异样感更重了,但更多的是不忍。
他上前一步,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虚扶住了夜唤春的胳膊:“能走吗?我扶你上去。”
夜唤春没有拒绝,借着他的一点力道,慢慢地跟着他走进了那扇透着温暖灯光的单元门。
……
陆远的单身公寓不大,但收拾得还算整洁,充满了生活气息。
他把虚弱的夜唤春扶到沙发上坐下,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急促的呼吸,有些手足无措。
“要喝点水吗?”他转身去倒水,一边问道。
夜唤春靠在沙发背上,纯黑色的眼睛没什么焦点地看着前方。
闻言,他轻轻点了点头,低低应了一声:“好。”
陆远把温水递给他,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又觉得屋里暖气可能不够,便问道:“要毯子吗?我看你好像有点冷。”
夜唤春放下水杯,依旧是那个字,带着点顺从:“好。”
陆远拿来一条干净的毛毯给他盖上。
看着他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苍白又带着疤痕的脸,和那双纯黑得有些过分的眼睛,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这小伙子安静下来的时候,有种易碎又听话的错觉。
他挠了挠头,觉得这事儿不能这么下去,试探着问:“那个……要不,我叫念冬来接你?他肯定急坏了。”
一听到晨念冬的名字,夜唤春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他抬起眼,纯黑色的眸子看向陆远,里面迅速蒙上一层清晰的恐惧和抗拒,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要。”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委屈般的控诉,“他会打我的。”
陆远:“……”
他张了张嘴,想替自己兄弟辩解两句。
念冬虽然有时候手段硬了点,但也不至于随便打人吧?
可看着夜唤春脸上那狰狞的烫伤疤痕,再联想到之前他虚弱到濒死的样子,以及晨念冬那讳莫如深的态度……
这话他又有点说不出口了。
万一……万一念冬真的……
他甩甩头,把那些可怕的猜想抛开,试图用轻松的语气缓和气氛:“哎呀,小伙子,别生气了嘛。两口子……呃,不是,反正就是……吵架归吵架,你难不成还能一直赖在我家里啊?”
他本是开玩笑,想让对方知难而退。
没想到,夜唤春听了,纯黑色的眼睛眨了眨,有种小猫看人的乖巧。
随即,竟然非常认真地看向他,然后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清晰地说道:“能。”
陆远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能什么能!我这儿就一张床!而且孤男寡男的像什么话!”
夜唤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那眼神分明在说“我不在乎”。
陆远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搞得没脾气了,叹了口气。
最近,他还是妥协道:“那……那这样,明天,等天亮了,我把你送回去,就跟念冬说,是我晚上散步的时候偶然遇到你的,行不?给他个台阶下。”
他觉得这主意简直完美。
然而,夜唤春下一句话就打破了他的幻想。
“我是偷跑出来的。”他平静地陈述,纯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
陆远彻底傻眼了。
“偷……偷跑出来的?!”他声音都拔高了些,感觉自己摊上大事了。
晨念冬要是知道是他“收留”了偷跑出来的夜唤春,还不得扒了他的皮?!
他看着沙发上裹着毯子,一脸“我就待这儿了”表情的夜唤春,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哪儿是个小麻烦,这简直是个烫手山芋。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更别提这尊大佛还是自己找过来的。
……
陆远的公寓,像是一个短暂隔绝了外界一切风雨的脆弱气泡。
温暖,明亮,甚至有食物和水的简单关怀。
这一切,与夜唤春所熟悉的那个充斥着无止境折磨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蜷在沙发上,毛毯包裹着依旧感到寒意阵阵的身体。
他很不想见到晨念冬。
那个名字代表着无法挣脱的囚笼,代表着刻骨的疼痛……
代表着将他人生彻底摧毁并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所有过往。
每一次见到他,都像是在提醒自己是个多么可悲的存在。
他一直很想活下去的。
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被药物控制时,那求生的本能也像顽固的野草,在废墟下挣扎。
他怕疼,怕死,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弱点。
他无数次在晨念冬的折磨中咬牙忍耐,不也正是因为这具身体对“生”的卑微渴望吗?
可是现在,在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的“善意”包围下,在那温暖得让他无所适从的灯光里。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厌弃了自己这具孱弱的身体。
这身体让他无法反抗晨念冬,让他承受了无尽的屈辱,让他此刻像个废物一样需要依靠别人的怜悯才能苟延残喘。
这身体,是他所有痛苦和无力感的载体。
如果……如果没有这具拖累,是不是就能彻底摆脱这一切?
无论是仇恨,还是这让人迷茫的“善意”?
拥抱死亡,似乎成了一种干净利落的解脱,一种对自身无能为力的最激烈的反抗。
然而。
那个不负责任的小警察,偏偏要释放他那点谁也没当真的善意。
陆远。
那个眼神清澈的警察。
他絮絮叨叨,他毫无防备,他甚至有些傻气。
他的善意,不像晨念冬那样带着审视和算计,也不像组织那样带着利用和交换。
那是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
正是这种纯粹,让夜唤春感到困惑,甚至……让他好奇这善意有几分真。
是真的毫无目的吗?
是真的仅仅因为“看不下去”而伸出的手吗?
在这个充满谎言和背叛的世界里,真的存在这种不求回报的善意吗?
他想知道。
这丝好奇,像一根极其细微却坚韧的丝线,在他即将坠入绝望深渊的那一刻,轻轻拉住了他。
求死的冲动,与对这陌生“善意”真伪的探究,在他心中激烈地拉扯着。
他厌弃这具让他受制于人的身体,却又因为这身体此刻感受到的,微不足道的温暖而产生了片刻的贪恋。
他纯黑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惊涛骇浪。
最终,那求死的念头,暂时被这股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压了下去。
他依旧蜷缩在那里,像一只受伤后极度警惕的兽,但至少,他暂时放弃了自我毁灭的选项。
他想看看,陆远这看似廉价的善意,究竟能持续到几时。
在那份善意消耗殆尽之前,在这虚假的平静被打破之前,他愿意……再苟活片刻。
夜唤春在黑暗中蜷缩着。
小腹传来的剧痛如同有根烧红的铁棍在里面搅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物,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曾引以为傲的身体,此刻却成了痛苦的牢笼。
这具身体曾是他最可靠的武器,如今却连最基本的安宁都无法给他。
就在他痛得意识模糊,几乎要从狭窄的沙发边缘滚落时,一双手臂稳稳地托住了他。
“喂!你怎么样?”陆远的声音带着刚被吵醒的沙哑和明显的惊慌。
客厅的灯被按亮,刺得夜唤春紧闭了下眼。
陆远看着怀里的人脸色煞白,唇上毫无血色,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第一反应就是摸手机:“你撑住,我这就打120!”
“不……”一只冰冷汗湿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微弱,却带着惊人的执拗。
夜唤春艰难地抬起眼皮,纯黑色的眼眸里氤氲着生理性的泪水和水深的恐惧。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祈求:“不要去医院……不要……”
医院意味着晨念冬会知道,意味着更多的检查和可能更痛苦的处置。
而且,去了又能怎样?
无非是吃药。
可他的身体早已在长期的折磨和药物滥用中变得千疮百孔,普通的止痛药要么无效,要么他的肠胃和肝脏根本无法承受。
不能止痛的医院,去了有什么用?
只是换个地方疼而已。
陆远被他眼中的绝望和哀求钉在原地,握着手机的手僵住了,又急又无措:“那……那要怎么办啊?你这样不行啊!”
“……止痛药。”夜唤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陆远一愣,随即眉头紧紧皱起,语气带着不赞同:“哎呀你这样子吃啥止痛药呢!那玩意不能乱吃,小心会上瘾的!”
这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夜唤春强撑的伪装。
他闭上眼,睫毛剧烈地颤抖,声音破碎不堪:“已经……上瘾过了…疼……”
陆远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怀里这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人,听着他承认曾经药物成瘾又艰难戒断,现在却再次被剧痛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攫住了陆远的心。
他沉默了几秒,看着夜唤春因忍耐痛苦而咬得发白的下唇,最终还是狠下心来,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软了许多,带着哄劝的意味:
“啊?那就更不能吃了。忍一忍,好不好?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再次坠入药物依赖的深渊。
可是,除了止痛药,他一个普通警察,又能有什么办法来缓解这种看起来就撕心裂肺的疼痛呢?
陆远抱着怀里不断轻颤的身体,第一次感到如此束手无策。
……
“叩、叩、叩。”
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公寓内紧张而压抑的气氛。
晨念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平静,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压力:
“远儿,你在家吧?”
陆远正手足无措地抱着疼得发抖的夜唤春,闻声身体一僵,下意识应道:“在。”
“开门。”门外的声音简洁明了。
陆远看了一眼怀里虚弱不堪,眼中带着恳求的夜唤春,头皮一阵发麻,试图拖延:“啊,稍等……我这里……有点情况,还没处理好。”
“先开门。”晨念冬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我来处理。”
陆远心里咯噔一下。
他一直以为他的好兄弟晨念冬是那种天塌下来都能冷静分析的人,几乎没见过他真正动怒。
但此刻,隔着门板,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晨念冬现在显然是有些不高兴了,那是一种压抑着的怒气。
陆远硬着头皮,试图讲条件:“那……那咱能不能先说好,你进来后,不许打人!也不许欺负人家!”
他还记得夜唤春那句“他会打我的”。
“你先开门。”晨念冬避而不答,重复着命令。
陆远的心沉了下去,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倔强:“你保证不了?”
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即,晨念冬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传来:
“是,我保证不了。”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陆远,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你把他放在你身边,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杀人犯?”陆远愣住了,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怀里因为疼痛和恐惧而蜷缩,显得无比脆弱的夜唤春。
怎么也无法将这个词和他联系起来。
他脱口而出,带着难以置信:“怎么着?就这么孱弱一个人,能把我怎么了?”
他无法想象这个连站都站不稳,需要他搀扶的人,会和“穷凶极恶”扯上关系。
门外的晨念冬似乎被他的话噎住了,深吸了一口气。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担忧和愤怒的疲惫:
“……远儿,不要这样。”
“你不相信我?”
这句话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他们是多年的兄弟,过命的交情。
陆远被问住了。
他当然相信晨念冬,可是……他看着怀中人痛苦的模样,和晨念冬口中那个可怕的形容形成了巨大的割裂感。
他挣扎着,找到了一个自认为有力的反驳点:
“但是……但是没有记录啊!念冬!如果警局有他的犯罪记录,如果他真的是那么危险的杀人犯,他根本不可能被放在外面,更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说得有理有据。
一个有着“穷凶极恶”案底的人,怎么可能逍遥法外,还虚弱成这副模样?
门外的晨念冬,沉默了。
是啊,没有记录。
这些血腥的罪行,夜唤春还没做过。
是在那一次次轮回的“未来”,他才犯下的。
在这一世的时间线上,夜唤春的双手,至少在官方记录上,还是“干净”的。
这种知晓未来悲剧却无法宣之于口的憋闷……以及看着好友引狼入室却无法用“事实”说服的无力感,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晨念冬的神经。
他无法解释。只能承受着陆远基于“现实”和“信任”的质疑。
公寓内外,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良久,晨念冬充斥着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夜唤春,你不要动他。”
这句话里的“他”,指的自然是陆远。
话音落下,门内先是片刻的寂静。
随即,一声充满了荒谬和嘲讽意味的嗤笑,从门内传来。
是夜唤春。
他甚至在剧痛中,都被晨念冬这句话给逗笑了。
那笑声很轻,带着气音,却像冰锥一样刺人。
他微微抬起头,纯黑色的眼眸因为疼痛而蒙着一层水雾,却依旧精准地捕捉到门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层木板,看到外面那个此刻定然脸色难看的男人。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扭曲的弧度,用尽力气,从齿缝间挤出了个带着浓浓讥诮的字:“我?”
一个字,一个反问。
充满了无尽的讽刺。
我?
我现在这副样子,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动一下手指都困难,像一滩烂泥一样靠在你兄弟的施舍下喘息。
我?去动他?
动那个唯一对我释放了哪怕一丝微不足道,可能转头就忘的善意的人?
还是你觉得,我现在有能力,有动机,去做这件事?
这个反问,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晨念冬的脸上。
真正具有威胁性,掌控着暴力,并且随时可能“动”别人的人,到底是谁?
而那个被警告的对象,此刻正脆弱得连自身难保。
晨念冬站在门外,听着里面那声嘲讽的“我?”
他仿佛能想象出夜唤春此刻脸上那混合着痛苦和讥讽的表情。
他所有基于“未来”的警告和担忧,在眼前这“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远在门内,听着这两句简短的对话,看着夜唤春那荒谬又带着悲凉的反问。
再联想到晨念冬刚才那异常的态度,心里的疑惑和不安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
他感觉自己在面对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谜团。
……
陆远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晨念冬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目光沉沉地落在了蜷缩在沙发上,因为他的出现而身体几不可查绷紧的夜唤春身上。
夜唤春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纯黑色的眼睛里,那抹因疼痛而产生的水光尚未褪去,却又覆上了一层认命般的死寂。
他看着晨念冬,没有说话,只是将毛毯的边缘攥得更紧了些。
“念冬……”陆远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晨念冬没有看他,径直走向沙发。
他的动作算不上粗暴,甚至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冷静,但那份不容抗拒的意味却让陆远感到心惊。
他俯身,轻易地就将虚弱得没有多少分量的夜唤春从沙发上抱了起来。
夜唤春没有挣扎,甚至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他只是闭上了眼睛,将头偏向一边,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包括陆远那担忧而不解的目光。
“念冬!你不能就这样带他走!他还在生病!”陆远上前一步,拦在门口,语气带着罕见的强硬。
晨念冬停下脚步,终于抬眼看向自己多年的好友。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警告,甚至有一丝……陆远看不懂的痛楚。
“远儿,”晨念冬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有些事,你不知道,让开。”
“我不知道你可以告诉我啊!他到底做了什么?如果他真的犯了法,那就按程序来!你现在这样算什么?!”
陆远指着被晨念冬抱在怀里,脆弱得像个人偶的夜唤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晨念冬的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他无法回答。
他怎么能告诉陆远,这个人未来会杀了他们的父母、爱人、兄弟?
那些尚未发生的罪行,如何能作为此刻拘禁他的理由?
他只能重复那句苍白的话:“让开。”
陆远看着晨念冬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又看了看他怀里那个仿佛已经失去所有生气的夜唤春,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涌上心头。
有那么一瞬间,陆远想要报警。
报警。
让法律来裁决。
如果夜唤春真的有罪,那就让他接受审判。
如果晨念冬行为不当,那也不能让他这样肆意妄为。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要冲垮他对晨念冬的信任。
然而,当他触及晨念冬那双承载了太多他无法理解重量的眼眸时。
当他想到晨念冬一直以来坚守的原则和此刻异常的表现时。
那按在手机上的手指,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
他看不懂。
他猜不透。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晨念冬抱着夜唤春,与他擦肩而过,一步步走向门外漆黑的楼道。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公寓里温暖的灯光,也仿佛隔绝了陆远心中那份单纯的正义和善意。
他独自站在空旷的客厅里,看着沙发上留下的褶皱和那条滑落在地的毛毯,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东西,产生了动摇。
除了担忧,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与……怜悯。
晨念冬将夜唤春重新塞进车里,驶离了这片居民区。
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城市灯火,车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知道陆远最后那个眼神代表着什么。
他也知道,自己在好友心中那个正直、光明的形象,恐怕已经出现了裂痕。
但他别无选择。
这条与恶魔纠缠的路,他只能一个人走下去。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
车厢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晨念冬握着方向盘,目光直视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面,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回闪着无数过去的片段。
父母惨死的现场,夜唤春在商业街枪杀吕夏夏时冰冷的眼神,以及……
“杂种。”
在那个他几乎遗忘的第一世,夜唤春曾用枪指着他,充满鄙夷地骂出的那个词。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夜唤春。”
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目仿佛睡着的夜唤春,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漠然。
“你之前。”晨念冬斟酌着用词,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只是随意一问,“提到我父母的时候,为什么说我是杂种?”
话一出口,晨念冬自己先怔住了,心脏猛地一缩。
这是第一世发生的事!
在父母被他杀害的那个现场,夜唤春确实说过这句话。
但这一世,他的父母还健在。
夜唤春根本不应该知道他和那对被害夫妻的关系。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差点暴露了自己轮回的秘密。
然而,旁边的夜唤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依旧闭着眼。
他仿佛没察觉到任何异常,只是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晨念冬心下稍安,但那个疑问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
他犹豫了一下,抱着一种试探的心态,含糊地提了几句自己父母的名字和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庭情况,刻意回避了任何可能指向“未来”的信息。
他本以为夜唤春会继续无动于衷。
可是,当他提到父母的名字时……
夜唤春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纯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下,骤然迸射出一种混合着震惊、恍然和某种更深沉恨意的光芒。
他猛地转过头,死死盯住晨念冬的侧脸,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是你爸?!”
晨念冬被他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弄得心头一紧,下意识反问:“我爸怎么了?”
夜唤春没有回答,而是急促地追问道,语气带着一种急于确认的迫切:“你妈是柳天月?你爸是晨予曦?”
“……是。”晨念冬隐约感觉到了不妙。
得到确认的瞬间,夜唤春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古怪。
那是一种恍然大悟后的扭曲,一种命运弄人的荒谬感,还有一种……被点炽烈的仇恨。
他看着晨念冬,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一样,一字一顿地,带着刻骨的讥讽和某种宿命般的嘲弄:
“你是那个私生子?晨念冬,是你啊。”
他重重地强调了“你”这个字,仿佛这个名字在此刻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
随后,他低低地笑了两声,那笑声在车厢里回荡,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转过头,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用一种近乎轻飘飘的,却带着无比恶毒庆幸的语气,缓缓说道:“还好……”
“还好杀死了你和我的孩子。”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回味那个血腥的场景。
然后他继续道,带着一种扭曲的解脱:“要不然……”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语意,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加刺骨冰寒。
晨念冬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
他终于明白了。
那针对他父母的谋杀,并非随机。
那深植于夜唤春心中的,对“出轨者”和“私生子”的极端恨意,源头就在这里。
他晨念冬,就是夜唤春同父异母的弟弟。
那个他口中不该存在的,幸福的私生子。
真相如同淬了毒的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纠缠,就注定是不死不休的血亲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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