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上一些人私底下说起，别看齐王爷一副板正耿介的模样，往日的作风又堪比七老八十、谨守晚节的清流儒生，到应酬场上却是另一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面貌，擅长隔山打牛、熟谙四两拨千斤，不知不觉就叫人给牵着鼻子走……

彼时薛存芳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他甫一走入，聂徵劈头盖脸一句话砸过来——“你要与晏家结亲？”

委实将薛存芳打了个措手不及，虽在进门前已有料想，可哪里想得到这人说话都不带拐弯、这么直截了当的？

忙正色道：“齐王殿下，没影的事儿可不要张口就来。”

“晏家的姊妹们早年均已嫁做人妇，哪儿来和我结亲的道理？”

聂徵目光沉沉地望着他，低声道：“适才在芙蓉苑里，我见到了……”

薛存芳瞪大眼，佯作错愕之态，“是说晏家九妹？”

想到此节，心下亦平生烦躁，冷冷道：“她今年年方十五……你们以为我薛存芳是什么人？”

“事关女儿清誉，还请殿下慎言。”

得他如此不留情面的指摘，聂徵一时竟面露几分无措。

又低下头去沉默半晌，不知想了什么，方才再度抬眼看来，“我有话问你。”

薛存芳忽而眉开眼笑，道：“阿徵今次来得正好，上次说给你弹琵琶听，瞧我这记性，将此事搁置了这么久，我这就去把琵琶抱来……”

他转身欲走，却被人自身后一把扯住了。

回眸看去，正对上聂徵那双眼睛，漆黑眸底的情绪庞杂而深沉，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又如晨曦初霁时，日光在湖面上映射出一片清凌凌的波光，明透得刺眼。

聂徵本带住了他的衣袂，又微松开手，顺势滑下去，把住了他一只手腕。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那不是问询，而是一种肯定的语气。

聂徵心下是有几分愕然的：在此刻以前，他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却不知道为什么问……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今夜唐突来访，也是先前见到芙蓉苑里那幕，舍弃了理智和冷静，被胸口涌动的那股陌生的情绪驱役着来的。

自从晏平澜归京，搅乱了原本看似平静的一池春水，薛存芳的态度不知为何变得判若两人。连日以来，他的心绪都陷入了一片混乱的纠葛中，混沌不清。若说此前还需触及到与薛存芳有关的人、事、物才会频频念及此人，近来他几乎是梦里梦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眼前人，纠缠于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唯独到了这一瞬，触及薛存芳躲闪的目光时，如醍醐灌顶，他幡然明白了这一切。

见到薛存芳与晏平澜亲近时的嫉妒不甘，昨日薛存芳做出划清界限之举时的失落惶恐，今日见到薛存芳与晏家女子往来的恼怒沉痛……原来——

聂徵问道：“你以为，那晚在群芳苑，我为何会提出那个赌约？”

又自顾自给了回答：“我以为，是我鬼迷心窍，相识数年无知无觉，却于一夕间对中山侯的容色动了心，然情/欲一事，从来堵不如疏，不如成全此念，顺其自然，他日自然烟消云散。”

薛存芳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

聂徵话头一转，沉声道：“可若我说，我对你……不止欲念呢？”

到此处，薛存芳忍不住开口了：“齐王殿下既知荒唐，也不必再说了。”

“你今日、昨日，一直叫我齐王殿下，而不再叫我的名字，都是在提醒我？”聂徵问道，倏而舒展眉眼，轻笑一声，随之展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那笑容和此前的皆有所不同，竟带着一种奇异的纯粹和放松，叫薛存芳一时也怔住了。

聂徵攥紧了他的手腕，压低了声音道：“存芳，你连让我说出口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语气里似掺杂了难咽的不甘，又似低回的苦涩。

薛存芳几时见过这人这个样子？

他放松了手上反抗的力气，敛了眉眼，面上不剩多少表情，这副神态却俨然是默许了。

“我、我不知从何说起……郑氏女，最初乃皇考一手安排的姻亲，我自知对她不起，除一个诰命和王府外，给不了她更多，好在我之为人，亦不讨她欢喜……我们没成怨侣，倒是相敬如宾。”

“我所言‘除却巫山不是云’确是托词……事实上，我从不知……情为何物？”

“但我而今明白了……”

“我知道，我是钟情于薛存芳。”

这席话娓娓道来，无半分故作情深，聂徵的语气甚至是缥缈不定的，听者能轻易辨出其中的迷惘和怅然，唯独到了最后一句时，他的眸中放出一种灼热的光来，直直投向薛存芳，每一个字都咬得笃定有力。

哪怕早有揣测，暗中严阵以待，听到这句话落地时，薛存芳心下仍禁不住为之震动，怔忡片刻，下一刻却掩饰般摇着头笑起来。

他轻易给出定论：“殿下这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

“你忘了自己是谁，我又是谁？”

“那又如何？”聂徵或许不自觉，说话时下意识攥得薛存芳更紧，逼近了一分，“聂徵是齐王，齐王本就是聂徵，此心不会因此改变。中山侯与薛存芳，亦从来都只是一人。”

“你不是我，你又怎知，不是一日、一年、一世？”

“那我大可告诉殿下……”薛存芳在一霎间敛尽所有笑意，干脆利落地撤开自己的手，挣脱出聂徵的桎梏。

“无论是薛存芳，还是中山侯……”他后退了一步，凝定而自持地站着，面无表情，仿佛置身于事外，“皆无意于聂徵。”

这句话不是定论，是判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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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情之所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