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除日,中山侯府自然没了大门紧闭的道理,薛存芳不得不陷入一种罕有的忙碌中,连日来无所事事乐得逍遥,却怎么也没想起自己竟遗漏了一桩大事——他还没写名帖。
除日拜年不一定非得登门过府,亲朋邻里间只需差人送上一张名帖,捎去祝福,意思到了亦可。
对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空白名帖,薛存芳颇觉头疼,捂着额角连连哀叹。
“如没记错,侯爷昨年也是事到临头才想起的写名帖,不急,来得及。”韩氏在一旁笑着安慰。
“缃小姐,你可别说风凉话了。”薛存芳示意她坐下,又挽袖亲自研磨润笔,转而将一支吸满墨汁的毛笔送入对方手中,“我记得你写得一手好隶书。”
韩缃了然道:“侯爷这是要张冠李戴了。”
“我往年都是写草书,那些人认不出隶书是否出自我之手笔。”薛存芳又提醒道,“你记得把韩家那封留给我。”
如此写了大半日的拜帖,直写得手酸腕痛,紧赶慢赶到底赶在晌午前完成了,装了一大袋差人送出去。起身出去走动的时候,无意间瞥见薛黎正好在院子里。
薛存芳定睛一看,原来对方在对着不远处搭起的靶子练习射箭。
小孩手里拿的是一把榉木小弓,看样子不足三斗,他站如松,腰杆挺得笔直,伸展手臂执箭拉开弓弦,屏息凝神一瞬,下一刻,只见箭走弦颤,箭矢笔直地飞射而出——
正中红心。
薛存芳不由鼓起掌,赞道:“不错。”
薛黎循声回头看他,忙俯身行礼,“父亲。”
薛存芳被这一声“父亲”叫得难能自省起来,他平素是个只顾自己享乐的闲散人,学不来执家教子那一套,比起聂徵看似严苛冷肃,待聂玧却是谆谆有教来得差远了。弟弟薛天将此子托付给他,只怕所托非人……
于是朝薛黎招招手,薛黎乖乖走来,薛存芳大手一伸,将人拎进书房,细细考校起这段时日他在南书房的学问。
午后韩缃要出门,照例去侯府名下的几处铺子收年底最后一笔账。薛存芳心念一动,想带薛黎去街上逛逛,便一路护送韩缃到绸缎庄,当着诸多外人的面,他亲自下马车扶韩缃下来,韩缃将一方手帕笼在掌中,不着痕迹地在掌心接触间隔开一层,这种动作多年来二人已做得熟门熟路。
“偏劳夫人了。”
“侯爷还是这般客气,”韩缃有些纳闷般看了他一眼,倏然笑道,“不怪那么多女子被侯爷迷得魂不守舍……也好在,侯爷一直这么客气。”
又正色说了一句:“分内之事,应该的。”说罢,掩上面纱,拢了拢发鬓,仰起头款款走进去,端出一身雍容而不失沉静的架子。
薛存芳回头对一脸好奇目送韩缃离去的薛黎说道:“想必你看不出,往日夫人在家中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在生意场上可是个顶顶厉害的人物。”
不厉害也不会达成今日这般她在外操持挣钱,他在中山侯府大可高枕无忧的局面了。
“之后再带你来见识见识。”便放下轿帘催马了。
街上这日正热闹,触目皆是红红火火的一片,街头有杂耍献艺之辈,狮舞、傀儡戏、扑旗子……人群里处处有人围观簇拥,不时爆出阵阵鼓舞喝彩声。薛黎这般年纪的孩子自然有心凑这么大的热闹,薛存芳对上他写满好奇和兴味的目光,心下轻叹一声,只得认命地抱着他去和人挤人,哪怕有随从左右护佑,到后来终免不了是衣服也皱了、头发也乱了、手臂也酸了……深感带孩子是个体力活。
除此外,薛黎是个乖到有些闷的性子,不说自己喜欢什么,也不说想要什么,对街上的零嘴小食似乎也意兴阑珊,只在回转路上一家小摊前驻了足,捧着一个彩泥娃娃爱不释手。
“老板……”随从正要开口问询,薛黎忽然伸手扯了扯薛存芳衣袂。
薛存芳弯下腰去听他说话。
“父亲,我可以要两个吗?”
薛存芳心头一软,摸摸他的脑袋,“便是你想都买下来也可。”
薛黎坚定地摇摇头:“我只要两个。”
他认认真真去选了两个娃娃,原本这老板摆出的都是成双成对、一男一女的小娃娃,薛黎却特意从中挑出了两个男童。
薛存芳多问了一句:“还有一个是要送人?”
薛黎点了点下巴,“嗯,送给阿玧。”
“父亲看,像不像他?”说着双手捧着彩泥娃娃、踮起脚来给他看。
薛存芳轻笑一声,垂眼仔细端详,“这么一说,还真像,白白胖胖的。”
回到府上,原本已走过了门脸,薛存芳的脚步是渐行渐缓,终驻足原地,又转过身,重新走到门房跟前。
“……齐王府送名帖来了吗?”
“送了、送了。”门房忙去将那张名帖找了出来。
薛存芳打开看了一眼,当即双手合上,抬头意味不明地瞥了门房一眼,“你不曾看过?”
“侯爷,”门房叫屈,“小的怎敢?”
他独自回了书房,将名帖随手搁在案上,踌躇片刻,先将目光落上去,好一会儿才缓缓伸出手去。
聂徵写的不是祝福,不是恭贺。这痴人,写的竟是——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
情诗。
这行诗不知为何没写完,但薛存芳知道下一句,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人低回而情切的声音。
“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流水账的过渡章……
*出自[宋]张玉娘《山之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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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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