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的日程照例排得满满当当:元朔日给家中长辈拜年;朔二日妇人携夫婿回娘家拜见亲族;朏日则入宫向太皇太后请安;朔五日有“送穷神”的俗礼,又是开市的大好日子……剩下的日子再用于和其他亲戚旧友之间走动。好在薛氏在京中的亲友寥寥无几,未出朔日,薛存芳就得以从诸多繁文缛节中摆脱出来,赋闲在家,悠然自得。
转眼到了望日,此月十五,正是“上元节”。
薛黎从南书房回来,夫子今日给他们下发了一道特别的功课:要他们亲手扎一个灯笼,在上面写一首以“元夕”为题的诗。
薛存芳只得差人去买来灯纸、竹篾和浆糊,陪薛黎一起坐在庭院里扎灯笼。
好半天才拉扯出一个粗糙的骨架,下人从外面送进来一张信函。
“齐王府送来的。”
薛存芳揭开一看——无他,是聂徵邀他今夜同游元夕灯会。
他略想了一想,低声吩咐:“你去回信,就说本侯爷今晚要去群芳苑。”
等到用过夕食,又有人不请自来。
见薛存芳脸上赫然写满了“送客”两个大字,晏平澜扯住他袖子,苦着一张脸卖好,“存芳,明日我就要启程回安南,这一去天南地北,从此分隔如参商,也不知他朝相见为何夕,你当真如此无情?”
薛存芳一振衣袂,抖开他的手,顺带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他只要一想到近来这一团纠葛和乱麻,有一半出于这人从旁煽风点火、有意给他招惹来的,对着这张脸就免不了来气。
一听对方即将远辞,这份怨怼倒悉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等一干人拾掇妥当要出门了,恰巧有人叩响了侯府大门。
门一开,先闻其声:“黎哥哥!”
一团人影从眼前闪过,直直扑向薛黎。
因薛黎身量有限,这一次聂玧抱到的不是大腿,是腰。
“阿玧,你怎么来了?”薛黎面露惊喜。
薛存芳若有所感,抬头看去,聂徵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阿玧吵着要来找你们一起游灯会……”
“是吗?”薛存芳轻哂一声,不置可否。
晏平澜眉心一蹙,随即又眉开眼笑,主动凑过去和聂徵说话:“没成想此次回京,还能与齐王殿下这样的人物把臂同游,实乃鄙人三生有幸。”
聂徵恍如未闻,在其余人都觉得眼下这个情状有些不对劲的时候,方才舍得将目光从薛存芳身上挪开,却也不看身畔的晏平澜。
“晏虞侯……”他垂下眼沉吟了一声,“原来你还滞留在京城。”
晏平澜仍是笑吟吟的,“呵,殿下此言有谬,只需路上日夜兼程,不出半月即可抵达安南,怎能说‘滞留’?”
“毕竟,存芳不舍得我,我又怎舍得轻易离存芳而去?”
说着回头往薛存芳这边看了一眼。
那一眼让薛存芳又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冷哼一声,只觉二人莫名其妙,懒得理会他们之间的机锋,兀自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存芳!等等我——”
※※※※※
从年前的冬至日起,宫城门前、正对着宣德楼的地方就在筹措着搭建“彩山”一事了,而今正当街巍峨耸立。此彩山张灯结彩,灯笼皆以彩带结扎,重重叠叠,堆积如山。灯光辉映下,金碧交射,锦绣灿烂。
灯山下的御街上,设置了路、台,差遣了宫中的教坊表演百戏。而御街一路的两廊上,又有各类民间艺人的表演,有的演出踏索、上竿,有的表演口吞冷剑、药法傀儡,有的卖说五代史,有的吹奏箫管……喧闹之声,声传十里。*
今夜元宵,此地热闹非凡,来往行人熙攘,摩肩接踵,平素被拘在闺阁里的女子纷纷出门夜游,衣罗绮,施香粉,行经时带来一片衣香如阵,鬓影如云。
虽有意乔装微服,但他们三人走在一起着实太过惹眼,有不少胆大的女子朝三人抛掷香囊、手帕……为便宜行事,他们只得从路边买来面具遮掩。
走出一半,蓦地发现有人缀在后面没跟上,薛存芳回头看去——
“晏叔叔,听说你武艺高强,神通广大,是不是能‘嗖’一下,像这样——一下子飞上去!”虽是第一次见晏平澜,但聂玧毫不怕生,连比带划,兴奋地问个不停。
“那是自然!”
“晏叔叔,那你去比一比,赢个彩头回来,好不好!”又推搡了一把薛黎。
薛黎连忙跟着附和,面具后一双大眼睛闪动着,眼巴巴地看着晏平澜,“晏叔叔,我也想看。”
原来是路边有人用棘刺围起来了一个场所,内设数十根长竿,高十丈,以彩带结扎,各种纸糊的百戏人物悬于杆上,随风摆动,宛如飞仙。
老板放了话:若是有人能攀上竿顶,就送上一盏价值不菲的“无骨灯”,这灯也不知如何制成,竟是没骨架的,浑圆的一个,形如一个玻璃球,晶莹剔透。
晏平澜给撺掇得跃跃欲试,有意卖弄,足下轻点,一个飞身跃到了台上,一把揭下了自己的面具。
薛存芳停驻脚步,正待观望晏平澜大展身手,猝不防叫人给拉了出去。
那人一路带着他穿过街头巷口,来到更靠里的一条巷子,此处比外面主道上要安静许多。巷子深处有一间卖灯笼的小店,按照上元节的老规矩——买灯,需得先猜一个灯谜。
聂徵轻易猜出谜底,从琳琅满目的彩灯里选出了一对宫灯。
他执住一只,将另一只送到薛存芳面前。
薛存芳仔细看去,这显然是一只江南制式的宫灯,以五色琉璃为灯架,其上画的……有一只小舟泛波湖上,舟上端坐着一位白衣公子,和一位拥楫而歌的船夫。
再看聂徵那只宫灯上,白衣公子将一面锦缎披面披在了船夫身上,二人的姿态看来亲近无比。
他明白了,这宫灯上所画的,正是那首缠绵悱恻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得与王子同舟。
他不肯接,而是退后了一步,聂徵亦往前再进一步。
薛存芳在面具下蹙起眉心,这一次却不再推拒,接过了宫灯,只是下一刻,他直接松开了手,那灯直直坠落下去,在脚边滚落了一下,内中的烛火挣扎着闪动了一瞬,转瞬便泯灭了。
他听到对面的人发出了一声轻叹,悠长而怅惘。
还好二人此时都戴着面具。
他难以想象聂徵此刻的表情,但还是抬起头,以坦然之态对上对方的目光。
*上元节的记载借鉴和摘选自《东京梦华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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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越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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