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嗜糖

那晚聂徵回府时已近亥时了,出去这一趟,玩了个尽兴,小孩的精力耗空,乖乖蜷在聂徵怀里打瞌睡。

一行人恰好走到了廊角的灯笼下,小孩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嘟囔,揉着眼睛往聂徵怀里躲,聂徵忙抬起手臂,用衣袖为他遮蔽光源。

低头看去,不由略微失神:不知不觉间,聂玧已长得这么大了。

待聂徵将聂玧送回房里出来,府里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这大半夜的,柳荷生提着一个水壶在花园里,佯装出一副认真浇花的样子,又不经意般一抬头,恰好看到了他。

聂徵好整以暇地立在原地,等着看对方又有什么把戏。

柳荷生见他如此神色,也不遮掩了,捧着水壶走上前来,径直问道:“殿下,今晚可玩得尽兴?”

聂徵高矜地一颔首,淡淡道:“尚可。”

“那……”柳荷生谨慎地问道,“中山侯呢?”

聂徵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回府去了。”

“我是问,他又觉得如何?”

聂徵费解地瞥了对方一眼,“我从何得知?”

“那他还会再来吗?”

聂徵抱起双臂,深深地凝注对方。

这情状这对话没来由熟悉得很,他深思了一会儿,直到记忆深处的一根弦被拂动——这像极了皇兄上一次骗他去相国寺,与那兵部侍郎家的女儿牵线。

半晌,聂徵沉吟着答了一句:“我不知道。”

昔年众人到了年纪,离了南书房,各自奉诏出宫建府。薛存芳比他早两年出去,在鼓楼街上新建了自己的侯府。聂徵收下了请柬,中山侯府摆宴那天却没到场。两年后,聂徵封了齐王,入住齐王府。到了他举办乔迁之喜那天,薛存芳同样是礼送来了,人却不见踪影。而两座府邸之间相距不过一条小巷——齐王与中山侯交恶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打那以后,没了“同窗”这层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作为齐王和中山侯,私底下他和薛存芳再无往来。

今夜破天荒地与薛存芳把臂同游,实则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的。二人带着小孩先上了云萃楼听戏,聂徵原本对市井间这些惯爱写男欢女爱、荒诞不经的话本没什么兴趣。不过今晚云萃楼上了出新戏,讲的却是前朝一个扑朔迷离的奇案,这倒难得勾起了聂徵兴头。这部戏构思巧妙,草蛇灰线,曲折有致,遣词造句又来得通俗易懂,便是聂玧和薛黎也看得津津有味。不过聂徵和薛存芳看得更深,间歇里薛存芳展开折扇,掩唇靠过来和他说话,乍一如此贴近,能感受到对方说话时温热的吐息,聂徵免不了微感不适,又被对方说话的内容吸引了过去。

——他和薛存芳赌了一把这个案子的幕后黑手。

没料到这一出戏一波三折,到了最后的“合”,真相水落石出——他们之间算是打了个平手。

这案子竟是离奇的无心成合谋,两个陌生人在机缘巧合下,共同达成了一桩谋杀。

而他们正好一人赌对了一个凶手。

薛存芳却道:“一笔勾销未免没意思,这样罢,我送齐王殿下一个礼物,殿下再回赠我一个礼物,可好?”

聂徵想说我昨日才送出了一块玉……

薛存芳一言而决,笑眯眯地说道:“那就说好了。”他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笑的样子,着实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忆及此节,聂徵方道:“或许,他还会再来罢……”来讨齐王的礼。

之后他们又去了芙蓉斋,买了几样糕点,两孩子都正在换牙的年纪,嗜糖不好。饶是聂玧百般恳求卖乖,聂徵也没软下心肠。

反倒是眼看着薛存芳轻车熟路地买了一大摞,什么海棠酥、龙须酥、茯苓夹饼、藕粉桂花糖糕……聂徵到底忍不住开口提醒了对方一句。

薛存芳却道:“无碍,我可以帮着阿黎吃。”

聂徵瞥见薛黎的表情难能出现一丝波动,是一个颇为无奈的神色。

他以为这句话应当反过来才是。

后来?后来他和薛存芳一起走到了甜水巷的尽头,二人行礼作别,分道扬镳,一行人往鼓楼街,一行人往马道街了。

聂徵这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忆及一桩旧日的公案——薛存芳嗜糖这个毛病,其实很早就有的了。

当年对方在南书房伴读,每天身上都揣着不少糖,每每临近晌午,太医院那边就有人给他送汤药来,薛存芳不吃糖,是断不肯服药的。

有一次聂徵和薛存芳起了争执,他们打了一架,薛存芳输了。

聂徵自恃是个讲道理的人,那些欺辱人的下作手段他学不来。

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他把薛存芳身上的糖都收走了。

那天薛存芳被老太医逼着咽下那碗汤药后,哭了。

他正好坐在薛存芳的侧后方,默默数着对方的眼泪,心中委实愧怍难安。

电光石火间,聂徵竟又想起了自己刻意想要遗忘、记忆模糊暧昧,却如鱼刺般梗于心头的那个夜晚——薛存芳当时……有没有哭?

倘是薛存芳知道聂徵彼时的所思所想,大概要赞一声心有灵犀。

只因他也想起了这回事儿。

这一想起来心情颇沉郁,索性拆开自己新买的蜜饯,捏起一枚送进嘴里。

孟云钊听他说了这桩旧闻,亦大为讶异,“聂徵……还会打架?”

“怎么,看不出来?”薛存芳挑眉笑了一声,“南书房里没人打得过他。”

孟云钊神色古怪,“只是……有些难以想象。”

薛存芳想了一想,也觉得如今的这个聂徵,和昔年的那个相去甚远。

他再深入地琢磨了一下,当年那个与他针锋相对、心黑手狠的小七,和而今这个八风不动、固若金汤,惯常皮笑肉不笑的齐王殿下,哪一个更讨人喜欢?——似乎都一样讨厌。唯独那张脸,他是真的钟意。

“他可是姓聂的。”幼时尚有几分赤子天性,然而皇族中人的长成,到头来大多是面目相似,殊途同归。

“那后来呢?”

“当天宫门下钥前,他把我拦在南书房门外,要把白天从我这儿抢走的糖还给我。”

“我推了他一把,踩了他一脚,跑了。”

孟云钊嗤笑了一声:“小侯爷,你可太长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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