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九日,斗指丙,水浸禾田,芒种至。
迎着天光,徐生与刘生几人穿过游廊,缓缓走向学院门口。
今日起,他们长达一月的田假就要正式开始了。但在各自回家之前,他们约好了一块儿找家书坊,补充一些纸、墨,再看看有无新书,可供假日研读。
毕竟,无论最后真实情况如何,每次假期开始时,他们总会干劲满满,想着这次一定要悄悄抽空读书,回来超越所有人嘛。
“那待会儿去哪家店?我依稀记得昨天听人说起,这个月梧桐巷子开了家新书坊,第一个月全店都能便宜些。”
“果真?”
“千真万确。”
“不过也不知道会便宜多少。那儿离咱们还挺远的,要是只便个几文钱,那就亏了。”
“这倒是,梧桐巷子在哪来着?”
“在——哎,待会儿问问门房,他应当知道的。”
众生纷纷应了。
及至书院门口,刘生还未来得及叩门呼唤门房,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将他的动作打断。
“下雨了。诸位可带伞了?”
面面相觑。
一生喃喃道:“好厚的乌云,这雨看着一时半刻停不下来。”
立刻有人面露不忍:“难道,要回书斋待着等雨停……?”
不要啊。
虽无人应答,可每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了抗拒的气息。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旁边耳房的小门忽而打开了,众书生循着声音望去,见是门房出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筐。
竹筐很深,只看得出里面装了东西,却不知道究竟是何物。
那门房见着他们,似乎也很是吃惊,愣了片刻方道:“郎君们这是……被雨困着了?这不巧了吗!”他面露笑意,将筐斜着展示给他们看,“这是一位善人给书院捐的伞,专供遇雨无伞者使用哩。”
刘生感动道:“是哪家的员外这般心慈?”说完还一拱手,遥遥拜谢。
门房发起伞,“两位郎君合撑一把伞罢,给别的学生也留一些。还有一点,用过之后记得归还原处。”
众生齐齐应是,各自与交好的伞搭子站在一处。
待伞拿到手中,刘生“咦”了一声,举起来端详,见伞面上有图案,似乎还有字,不由展开来,朝向同窗们询问。
“诸位快看,上边好像画了什么?”
边说着,刘生自个也边往前伸脖子,想看个究竟。
徐生指挥他,“往左转转,不正,不容易看。”
刘生依言听令。
徐生定睛,先去看画,“画了什么,卷轴?考卷?上头还有个人在走,什么意思?”乍一看看不懂,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便移到旁边的字上,凝神分辨片刻,念道:“方家书坊恭贺各位学子金榜题名,提升之‘册’尽在小茂县东城木棉巷北方家书坊。”
与他一起念出声的还有其他同伴,此时,大家也都琢磨过来这伞面上的画是何意味了。
“当真是个好意头!”有人赞道。
“确实意味非常,真新奇。”
“咱们之前仿佛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
是了,从前不是没有过吉祥意味的图画,但大多是借象形、声形来传递表达其中祥瑞之意,比如蝙“福”,而这个伞面上的图画,却是根据“金榜题名”这一词勾勒出了相应的景象,还加入了可供代入的人物,让众生得以极尽联想,推人及己。
“咦,它这‘册’字还用纹样圈了起来,莫非是有什么别的意味?”
受这句话影响,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
“我倒觉得没那么复杂。”刘生忽而道。
嘈杂声渐收,众生纷纷看向他:“还请贤兄解惑。”
刘生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笑道:“愚以为,此‘册’应是通‘策’,策略之策。因它是个书店,卖的又都是书,可不就用‘册’咯?这笔者当真是个妙人儿。”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而哄堂大笑,一个个皆摇头顿首,前仰后合。
笑声里,有人提议道:“那我倒有些想去这方家书坊看看了。”
“你一说我才想起来,前几天似乎总能听见有小乞儿嚷嚷,似乎说的就是方家书坊芒种重新开张,还说有什么重磅好礼相送哩。”
众人心中皆是一动。
“木棉巷子不远,我看行。”
“那就走吧!”
……
这场雨来得急,原以为要持续很久,没想到下了半刻后,竟像是有雨师来收了一般,痛痛快快地止住了。
乌云褪去,短暂的阴天过后,曦和重现,寰宇遍布金光。
“下雨如下财,风雨贵人来。”何春信站在店铺后门,望了望天色,笑着说道。
往店铺里看,方蘅与黄月娘等在做最后的开张准备,待跨过后门,来到小院里,帮忙的街坊邻里们正在分配着待会儿要用的物料,各自忙忙碌碌,何春信穿过他们,拿了笤帚,打开院门,去后街清扫地面的水。
没扫一会,方蘅领着几个壮年男子快步走了过来,她见何春信在,忙道:“信姨,他们来拆幕布,你帮我盯着些,我去前头准备放爆竹开门了!”
何春信自无不可,驻了笤帚,“你快去,这儿有我盯着呢。”
这几个男子都是干惯了力气活的,揭个布、拆个架子不在话下,但方蘅有特殊交代,她要求先拆除中间会挡住视野的夹子,保留最靠边两端的柱子做支撑,而幕布则要等到前头她的爆竹声响起时,再落下。
几个汉子三下五除二地按照吩咐拆掉中间的架子,又做了清理后,便各就各位,兵分二路,前往两端,等待爆竹声号令。
过路人不乏早就对此好奇的,都聚在何春信身旁等了起来,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见有这许多人聚集,也不由得站定,交头接耳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息之间,前头忽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动静直冲云霄,负责揭幕的汉子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将幕布扯了下来。
随着黑布落地,这掩藏了许久的广告墙,也终于显出庐山真面目。
从右往左,几十尺的墙面,被一扇扇窗户自然地分割成了八个画面,顺着望去,就像在一间长长的屋子里发生的事一样。
第一个窗框里,一眉心有红痣的垂髫小儿正背着手、张着嘴背书,对面文人打扮的父亲拿着一本书,似是在抽背,书封上除却《千字文》几个字以外,还写了一行字:“癸卯年六月初七购于方氏书坊,为儿开蒙”。
再到第二个窗框,那眉心痣小儿已长大了些,头上扎了总角,坐在桌前临摹字帖,旁边还放了一套笔墨砚台和一刀纸,纸上有封条,封条的字迹与第一框一致,上书:“癸申年八月十六购于方氏书坊,愿吾儿生辰无忧”。
第三个是月亮门洞,主人公已长成了十三四岁的翩翩少年,他穿着童生的襕衫,正躲在假山洞里举着本话本子看,斜斜支着的腿边,散落着一张书皮和字条,书皮上书《左氏博议》,字条上面的字迹却变得青涩了,还增添了几分风流意味:“愚兄于方氏书坊抢得的新书,万不可被发现,赠弟一书封,可保之安稳”。
再往后看,已至弱冠的主人公坐在了船窗前,手上拿着《秋闱赶考指南阿方集注》,与窗外岸边站在秋树下挥手的双亲告别,然后是省试、殿试,再到骑马游街。
最后一个场景,是已然壮年的主人公侧立在窗前,教着幼子念书,陪伴他们的书,依然购自方家书坊。
八个场景,一名寒窗苦读,最后高中状元的读书人的一生就这样被勾勒了出来,而无论何时何地,都有方家书坊的强势露出,提及的产品包括但不限于各类经史原本、博议集注、杂书话本与笔墨纸砚等。
刘生、徐生几个不熟路的刚摸到这儿来就遇到了揭幕,他们还没来得及了解,只看了一眼,便看进心坎里去了。
这、这与他们的人生轨迹是多么的相似啊!
——当然,指的是前半部分,到秋闱之前。
但是这之后的一路过关斩将、点为状元、御马游街、传承下一代,这一切的一切,都刚好搔中了他们内心的痒处。
试问天下哪个读书人,没做过这样的美梦?才子佳人的故事虽往往也能在佳人的帮助下高中状元,但那毕竟太过飘渺,不利于代入,这个就不同了,这主人公,是真的手不释卷啊。
如此刻苦,如此勤奋,不就像我一样吗?那换而言之,我也能像他一样吧!
方家书坊是吧,你干得好呀!
找路人问清了路线,刘生等人兴致昂昂地往店门口冲去。
……
店铺内,方蘅和黄月娘一左一右,正在分别向客人们介绍店内举办的活动。
因前期投入了乞儿闲汉去吆喝,现在的客流量相当可观,两人身边都围了一堆人。
黄月娘:“方家书坊开业已有二十年,承蒙各位贵客帮衬,小店也磕磕绊绊经营至今。现如今重新开张,我家蘅娘道,凡是在今日之前于我家书坊买过东西的,都可以凭物来抽取随机的精美礼品一份。一共有五个档次,能拿出二十年前至十六年前的方家书坊商品的,各个样式的小礼品合成的大礼包一份!四年为一档,依次类推!每人限领一次!有不清楚的,可以看看我旁边的立牌,都写得清清楚楚!”
一名有些面生的青年道:“你们怎么知道拿来的东西是从你们家买的?万一我拿来了,你们不认账怎么办?”
黄月娘:“这个您不用担心,咱们有账册,有库存出入册,书有书号,物件也有印戳,只要确确实实是咱们店里买的东西,拿来了指定认!”
一名结结实实的二十年老客喜道:“我还真翻得出来呢,阿黄且等着吧,我这就回家去拿!”
黄月娘笑着点点头,“好,我等你!”
有被热闹吸引来的,挤到了黄月娘这堆里的新客人不服气道:“那咱们这些新来的怎么办,就领不到这劳什子精美礼品一份了么?”
方蘅抽空喊了一嗓子:“我这儿的活动是面向新客人的,刚好要重新讲一遍了,快来听呀!咱们各不偏倚,大家都有份!”
便有一小部分人挤到了方蘅那儿,听她介绍。
方蘅:“我要讲的活动有两个,第一个呢,是个小游戏,今日起共持续三天!咱们店铺的后院有一整面的墙绘,上面共有八幅画,每幅画里各出现了一本书,有的写了书名,有的却没有写明,但是有提示,因此需要大家运用自个儿的知识储备,去破解究竟是哪一本书!猜中了,便到我这儿来写在纸条上,每答对一本便送优惠券一张,一张可抵十文钱!一本原价一百文的书,最低五十文便能拿到!”
刘生点点头,不假思索道:“这倒不难,第二幅的字帖我一看便知道是……”
有人赶紧打断他:“你别说出来呀!让大家自个儿猜!”
方蘅笑道:“是了,为公允起见,请大家自觉保密!”
众人齐齐催促道:“第二个活动呢?”
方蘅也不拿乔,干脆利落地继续道:“秋闱在即,为助力诸位郎君学习积累,本店特开展免费抄书活动。凡有意者,可选借任意一本书带回家去抄写,不收任何借书费用,我还会有偿按照市价收书——当然,收书的前提是要买我家的纸来抄。此外,借走的书籍也不得有任何涂抹痕迹。一直持续到秋闱开始,以此立牌为据,具体细则,也请看此立牌!”
众人哗然。
就算如今雕版书盛行,书籍已非奢侈之物,但也只是相对来说便宜了许多。方家书坊如此行径,可谓是大手笔,还有伴生风险的可能。
有人忍不住道:“你就不怕别人把书拿回去了,不还回来?”
方蘅笑道:“不瞒各位,我也担心过这个问题,甚至想要不然把大伙儿拘在后院里抄写算了,但我又转念一想,诸位都是饱读诗书、通晓礼仪的君子,我信各位。假如果真有人动了心思,那我也相信,除非万不得已,他是不愿做这事的,但既然他已到了绝境,那我帮帮又何妨呢?”
说到这里,方蘅眨眨眼,调侃道:“当然,也不是一点防护措施都不做,毕竟本店是小本经营!”
她其实有规划专门的出售本和出借本,出借本不仅背后印了大大的方氏书坊,还骑缝印了章,倘若真的不愿归还,也不好转手。而且,到时借书登记表她也会公开张贴,孰借孰还一清二楚,小县城就这点好。但如果用假名登记,那就没办法了,只能当正常损耗。
刘生动容道:“娘子大义。”
不待他再多说,同窗们已拍了拍他,各个都摩拳擦掌:“走,我们快去猜书,拿优惠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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