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后。
方蘅坐在柜台后边,正在清点着店内库存。
这是个要凝神静气的活计,一刻也不能走神。她用手指逐行逐条地数着,不错眼地对着数目,连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都无暇擦去。
“方娘子!”
窗边忽而传来了男人的呼唤,那声音像是在耳边炸开般,直将方蘅惊得手一抖,眼也一花,再定眼时,刚才核对到的地方已不知所踪。
方蘅:“……”得,白干。
她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地抬起头。
“卢郎君啊,有何贵干?”
卢生甫一跟她对上视线,立刻得意洋洋地低下头,掏出几张画纸,要拿给方蘅看,嘴上也滔滔不绝了起来。
“某是为了日前答应娘子那事而来。昨日回去之后,我便开始苦思冥想如何为娘子说合,深夜才终于打好了腹稿。今日晨起,我便立刻坐了车去找荆兄,向他提起了壁绘之请,他原是不愿沾染俗务的,还是我用尽三寸不烂之舌,才替娘子说服荆兄,令他欣然应允,呵呵,我便急忙来向娘子复命了。这是他的信手涂鸦之作,还请娘子一观。”
方蘅茫然地听到最后,才捕捉到有效信息,因道:“有劳卢郎君了,快进来坐着说话。”
卢生便昂头负手进了。
奉上茶后,方蘅略与他寒暄一二,便立马引入正题,拿了他呈来的画纸看。
咦。
打眼第一张,画的是小儿溪头牵水牛,笔画不多,概括能力却很强,能精准展现出小儿与水牛的形态、动作,背景更是只有寥寥几笔,可涟漪、水草、小荷等,已是跃然眼前。
更值得一提的是构图,这创作者似乎深谙如何通过疏密、光暗与空间调度来引导人的视线,让观众第一眼就能看到他想让人看到的地方。
这画的……是真的不赖啊!
方蘅迫不及待地翻看了后边几张,所画俱是农家场景,出现的垂髫小儿装扮面容也颇为一致,明显是记录生活景致之作,富有生活感,十分真实。
绘画水准也很平均,可以看出是出自一人之手。
原本她还有些半信半疑,但看完之后,已然信了**分,剩下的,只待面试一番,便可见一斑了。
没想到,这卢生的好友竟真的有几分真材实料。
方蘅心情大好,看着卢生也觉得顺眼了几分,“果真惊为天人,多谢卢郎君慧眼。不知那位荆郎君可有空,我想与他详谈,望您能帮着引荐一二。”
卢郎君笑得合不拢嘴,与有荣焉道:“不过举手之劳。他今日随我一起来县城了,方娘子稍坐,我去请他过来。”
方蘅点点头,起身送他离去。
未几,卢生便带着一名头系濯色纶巾、身着扁青色长衫的男子过来了。
因方蘅仍心存疑虑,看人的目光难免多了几分审视。
平心而论,这荆黍给人的第一眼确实唬人。他作文人打扮,虽说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偏生每层衣服配色都很和谐,衬得整个人俊秀出尘,然而待方蘅再细看他的面庞,那由色调统一的服装所带来的氛围感便一哄而散,只能勉强称赞一句文质彬彬了。
不过,倘若只单看他的穿搭配色,与画作中流露出的审美是相配的。
交换过姓名与称呼,简单聊了几句后,方蘅道:“那接下来,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下荆郎君。”
因挂钩钱财不算小数目,荆黍也不矫情,一摆手,颔首道:“请。”
咽下将要脱口而出的“麻烦您做个自我介绍”,方蘅想了想,先问道:“我听卢郎君说,荆郎君家中墙上都有绘画涂鸦之作,不知荆郎君大概是花了多久画就的?流程又是如何呢?”
荆黍的笑面似乎一滞,“……流程?”
因为有时用的词汇在此世不多见,这样的情况常有,方蘅已见怪不怪,耐心地解释道:“就是问您,一般在墙上画好一幅画,有何步骤?譬如说有的人习惯先在心内构思好,尔后在纸上打个草稿,再在墙上绘制。”
荆黍了然点头,平而缓之道:“一般都是在心中描摹好,便可直接于墙上绘画。”他看着方蘅埋首边听边记录,不由停顿了一下,越发字斟句酌,“然而,因是兴之所至,成画之时并不固定,多则数日,少则几个时辰。”
方蘅记完搁笔,又问了一两个问题,大致了解一番,见他只是说得比较缓慢,没有出现左支右绌的现象,便勉强算是过关,暂且压下了心中的疑虑,谈起了签订契约的事。
“契书?”荆黍重复了一遍。
方蘅解释道:“是为你我二人,保障各自权益的。待签好了,还要送去官府做个见证,这样一来,荆郎君不必害怕我失信,我也不必有多余的担心。这是契书,具体条例郎君可以仔细阅览,如果有问题,可以问我。”
荆黍有些迟疑地点点头,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几张叠在一起的契书,安静地翻看起来。
方蘅看他过了几遍,仍是默默然姿态,轻声提醒一句:“荆郎君?”
荆黍回过神来,面色也逐渐坚毅,拿起笔,道:“我签。”
方蘅便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那等你签好了,还要劳烦郎君跟我一道儿上官府一趟。等回来了,我便把这墙绘的章程与你细细说来,以及商议后续的工期安排。”
……
一旦有事要忙,日子便如流水一般飞逝。
自从与荆黍定好工期后,方蘅便像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
东市看样品,西市查大货。南市收物料,北市买装璜。
方蘅实在是无暇全程盯着广告墙的绘制,只能按照行程规划那般,来个一、二、三期检查,所幸进度、效果都很喜人,一切顺遂,还有何春信能在空闲时监会儿工,她倒也不必太过挂心。
到了这一日,所有活动要用的物料均已到库,书坊的装饰材料也已准备齐全,方蘅的忙碌生活终于到头,她能赶上饭点回家了。
此时,方蘅走在回巷子的路上,见头顶乌云漫盖,隐约有雨势,昨日此时,还夕阳高照,到处亮堂堂,今日此刻,天色就已昏黑了。
她心中一动,忽而想起上次检查广告墙已是前日之事,脚下便一拐,径直往后院走去。
为了保密、造势和营造神秘感,广告墙外围搭了架子,蒙了黑色的遮布,远远看去,虽看不清墙上画了什么,但能看见布后有人影变动。
还在加班啊。
方蘅走到留的入口,掀开布帘,口中边道:“荆郎君怎么还没回去休息……咦?”
原来方蘅定眼一瞧,发现里面却有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一男一女,男的是荆黍,那小娘子方蘅却不认识,只是看她有几分面善,长得与荆黍有些相似。
而那小娘子正站在桌旁,收拾着颜料,荆黍则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拿着茶杯。
“这是?”方蘅放下帘子,站住了脚步。
荆黍有些僵硬地放下茶杯,扯出笑来:“方娘子来。我竟忘了,今儿是检查日?”
方蘅道:“非也,我不过是一时兴起,过来看看。”她复问了一遍,“……这位是?”
荆黍如梦初醒般,起身介绍道:“这是我家中小妹,名唤小禾。她在家中无聊,又颇通颜色变换搭配,我便带她过来看看。”
“噢”了一声,方蘅仰头看向墙体上粘着的用以参考的草稿。
上回来看,荆黍已用墨色的线条将底稿勾勒完毕,方蘅让他在纸上配了几种色,都不大满意,但又还有别的事要做,便未多纠缠,让他继续想想,多试一试。
如今一日不见,草稿中的人物与物件均已上好颜色,纵使四周茫茫,天光熹微,也可以看出这色彩搭配得很合宜,令人眼前一亮。
“这是令妹上的颜色?”方蘅抱胸支颐,忽而问了一句。
荆黍停顿片刻,点头应下。
方蘅心中生起兴致,看向荆小禾,声儿也和缓了许多,问道:“我可以叫你小禾么?”
沉默观察许久的荆小禾往前走了一步,很流畅稳妥地行了个见面礼,落落大方道:“方娘子。”
方蘅笑着颔首,奇道:“你们兄妹俩于此途倒是都颇有造诣。”
她话锋一转,看向荆黍,“只是一码归一码,不知郎君是否还记得,原本契书里写了要保密,不得带旁人来看这广告墙,倘若有犯,是要罚款的。”
荆黍露出谦逊愧疚的表情,低眉垂目。
“但是,”方蘅以眼神安慰立马变得有些惊惶的荆小禾,“看在这次是初次,且小禾是你亲妹,做得也还不错的份上,我便不追究了。荆郎君,往后可不许再带旁人来了。”
荆黍连忙应是:“是我疏忽了,我只想着小禾天赋长于我,可使之出色许多,却违背了娘子的规矩。多谢娘子宽宏,某一定记住,好好保密。”
方蘅道:“行,你心里有数就好。”想了想,她又开口,“那之后的上色便都由小禾来吧,我会给她开工钱的,待墙绘结束,与你的尾款一并付清。”
荆小禾长出一口气,脸上也轻松了许多,盈盈谢道:“多谢方娘子!”
荆黍没说话。
方蘅与他们告过别,留下一句“早些回去”,悠悠走了。
又过几日,到了四月廿六,广告墙的绘制终于圆满成功,方蘅看了又看,满意得不行,发了荆家兄妹应得的工资之后,还笑眯眯地一人发了一个红包。
至此,所有前期准备都已就绪,可静候开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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