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蘅一行走到木棉巷子口,街坊大婶何春信隔老远看见,慢慢地迎了上来。
她手里拿着一枝沾过水的柚子叶,二话不说,先对着方蘅上下轻轻点了几点,而后才拉着方蘅左右打量,直道:“瘦了。”
方蘅:“哪里就瘦了?才进去了一个晚上,牢饭都没尝上。”
黄月娘嗔她一眼:“又乱说话。”
方蘅笑嘻嘻:“刚刚还说我从小会说话,怎么过了条街,就成了又乱说话啦?”
何春信见她还有心情说俏皮话,大家也都笑着,放下心来,不由调侃道:“到底是坐过牢的大人物了!”
黄月娘摇摇头,“别再助长她的威风了!”
隔壁茶叶铺子的老邓也道:“你是不知道,蘅娘差点儿就要被钱眼里打十五个板子了!还有阿黄,钱眼里竟然判她射充!”
何春信早上起身起得急,一时不慎踩着青苔崴了脚,走动不得,就没去衙门助阵,留在胡同里备后勤,盯盯铺头,煮煮柚子叶水之类的。
“发生什么事了?”
几人便一同将今日公堂之事原原本本地给何春信讲了一遍。
“什么!?”何春信震怒,“死北佬,他上任第一天我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
“还好蘅娘胆子大,抓住了机会。”
这话却又勾起了黄月娘伤心,她眼眶微红,哽咽道:“我现在想起来都心里发慌……万一那不是什么天使大人呢?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你爹交代?”
方蘅不敢说话了,默默挎住母亲的胳膊。
“今朝你去当证人了不在,罗捕头专程同我们说了的,让我们做好准备,万一钱德礼不当人,就去州府、去那什么提刑司告他。”老邓宽慰她,一边从袖袋里挑出一个叠好的纸块,“嗱,六郎状纸都写好了,不怕的。”
何春信撇撇嘴,狐疑道:“提刑司?什么来的?还不如狠狠打他五十,不,一百大板来得实在!”
寻常小民,除去与自己最息息相关的官员以外,并不挂心其他组织架构,不知道很正常。
方蘅也是前世看过相关电视剧才有印象,但现在,也有必要科普一下,帮那位好心的天使大人说说话。
“像钱德礼是县令,他是管我们的嘛,那提刑司就是管钱德礼这帮人的。他们如果不好好审案,乱抓人进大牢,就会被提刑司抓走去审,运气好情节轻丢个官帽,不好彩就掉脑袋咯。”
何春信气顺了些。
“真是飞来横祸,得好好去去晦气才是……哎呀!”她一拍脑袋,“给你煮了柚子叶水,一直坐着火呢,我都要忘了,快去洗洗!”
“对对,得好好泡泡,去晦气。”
“我去端水来。”
“还有衣服,也是牢里出来的,换下来赶紧烧掉。”
“马上饭点了,我先和阿陈去烧菜,中午都来我店里吃哈!”
方蘅用力点头,一溜烟就钻进家门去了。
何春信和黄月娘帮忙把水倒进浴桶,方蘅探头一闻,差点被熏了个倒仰。
“这是煮了多少柚子叶啊!泡完我能用干净水再洗一遍吗?”
“再洗一遍还能去晦气吗?”黄月娘瞪她一眼,“晚上再说,总得先留个半天吧!”
“好叭。”
何春信在旁道:“赶紧把衣服都换下来,我去写个符,等等一起烧了。”
方蘅无奈的点点头,“是是是,二位大人,小的马上就去办。”
待到调好水温、拿到方蘅换下的衣物,黄月娘两个也就出去了。
终于只剩一个人了。
短短半天,就经历了几起几落,又是调动急智,又是唇枪舌战的,脑力、精力消耗无数,骤然放松下来,便涌上深深的疲惫。
方蘅长吁一口气,将头以下都浸入水中。涟漪荡开,她也慢慢地阖上双眼,任由思绪放松地飘散开来。
今日能有如此“战果”,还得感谢那些慢慢浮起的前世记忆。
是的,方蘅不是这个时代的原装土著。
大概是十岁的时候——就像一些宗教玄幻的说法一样——方蘅忽然开启灵智,仿佛被醍醐灌顶一般,想起了许多属于另一个“方蘅”的事。
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事迹、回忆越发清晰。同时,随着阅历的提升,方蘅也终于能确认,那个“方蘅”也是自己,只不过已经隔世了。
前世,方蘅按部就班地升学,选择了自己感兴趣的广告学专业。毕业之后,她顺理成章地进入广告业,成为了一名苦逼但快乐着的广告策划,工作内容就是想创意,写文案,做PPT,讲方案。
而她目前身处的这个时代,名叫大启,从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和开放程度来看,和宋朝十分相似,文化繁荣,商业与手工业发达。
方蘅的父母就是白手起家,创办起的这书坊。从成立伊始到如今已有二十年,因用心经营,客源稳定,算得上小有资产。此前的十几年,从来不需要方蘅为了生计、经营而头疼,还是她到了十五岁,自觉及笄约等于成年了,开始鼓捣兼职,给罗平家的六郎当辅导老师,用应试教育帮他提分。
每天需要烦心的也就是吃什么、还没备课、不想干活罢了。
然而自从方森急病骤然去世后,一切就不复从前。黄月娘的身体大不如前,大夫说她忧思过重,要尽量少操劳。
于是,对方蘅而言,原本还很遥远的继承家业、立起门户,一下就迫在眉睫。
这个世道,女子立身还是不易,更别提她们孤儿寡母,还小有资产了。放在有心人眼里,那就是唾手可得,人尽可欺。
况且,富贵迷人眼。今天方龟没了,明天还会有李龟、吴龟。这次还只是青天白日的上门闹事,下次呢?保不齐就趁着月黑风高,来行更龌龊之事。
要如何才能防患于未然呢?
方蘅抱住膝盖,沉入水中,只露出眼鼻,一边吐着泡泡玩,一边静静思考起来。
然而,直到骨头都泡得松软了,方蘅也没什么思路。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一步步走下去就是了。
换上崭新的衣服,方蘅暂且将之抛却脑后,系上腰巾,溜溜达达地跑到厨房。
黄月娘果然在做菜。
这也是他们街坊聚餐的习惯了。不光是做东的主家要备上菜肴,其他人家有一户算一户,都会带上自家的拿手好菜上门。
老邓的煎黄鱼,阿陈的鲍鱼焖鸡,何春信的海鲜粉丝煲,黄月娘的红焖肉……方蘅想想都要咽口水了。
她跳进去:“小的来给你打下手啦!”
黄月娘看都不看她一眼,忙着翻炒肉块,“少贫嘴。这儿油烟大,你才洗过澡,少待。赶紧去街上买点果子饮子回来,给细仔们吃。”
“我晚上还要再洗……”遭了黄月娘一瞪,方蘅立马改口,“好的好的,那娘,等你把肉炖上了,记得坐着休息哦。”
黄月娘:“知道了知道了。”
回头,见她正挑起一块肉看成色,方蘅放轻脚步,将待会儿慢炖要用到的柴火搬进厨房,又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这年头,孩子真不好当啊,还得哄家长注意身体,还不能让娘对生活没有参与感。
摇摇头,方蘅一步三回首地出门了。
小茂县城门开南北,县衙坐落在正中,以它为中轴线,可划分为东城与西城。
方家所在的木棉巷子就在东城。这儿因有些小山坡,便有几个书院依山而建,周围吸引来的都是些书坊、香铺、茶楼等比较“清闲”的门面。
而西城乃瓦舍所在,不论昼夜,人流量都极大,因此,大部分吃食、玩铺等富有烟火气的经营都集聚在那头。
路上,许多过路人都在讨论早上公堂的事。
隐瞒身份的天使啦,奇迹发声的刘知府啦,冚家铲的钱眼里啦。
……但更多还是主要聚焦在方蘅这唯一的女性身上。
这个说她方蘅英勇救母,那个说她审时度势,有的说她一定魅力过人,剩下的都在学那段“日日休沐……”。
简直是捧杀,听得方蘅脚趾扣地,忍不住加快脚步,小跑前进,唯恐被人认出来。
一路闷头直奔郑记糖水铺,到了牌匾下,方蘅才刹住脚,当家的郑娘子就看着她笑,打了一杯薄荷甜水,让她先喝着顺顺气。
“今天喝什么?还是莲子汤么?”
“要的,然后劳烦娘子帮我择些小孩爱喝的渴水,荔枝葡萄杨梅之类的。冷元子还有吗?”
“我看看,有的。”
“那帮我打上…打上六碗,两碗红糖的,三碗桂花酒酿的,还要一碗木薯的。”
“今天家里有客人?”
“是啊是啊,几个街坊聚一下。”
郑娘子回身拿了几个小瓷罐,拿给方蘅看,里面是微透的褐色膏体,闻之甜香馥郁,各有风味。
“荔枝还没上市,去年的的也用完了,得再等两个月。这里有杨梅、葡萄和雪梨的,这几种回去兑凉热水,化开就能直接入口,不必再熬煮。给你装起了?”
方蘅点头应好,看着她忙忙碌碌地准备起点单,重复简单的操作,不由开始走神,四处张望起来。
郑记是十几年的老店了,所在的地段也好,离城中心很近,路过的人流也多,但前头那一块地方聚集的人数明显不对劲。
“那儿怎么聚了这么多人?”方蘅好奇地看着不远处,“有什么热闹么?”
郑娘子头不抬手上动作也不停,边往竹筒里盛着冷元子,边道:“那个啊,是早些时候县衙的人来贴了榜,鼓励大家伙儿告官哩。好像还说,如果有什么冤屈,也可以如实相告。”
方蘅心中一动,追问她:“那有人去了吗?”
郑娘子摇摇头,“哪儿有人去啊!”见左右无人,她探出一半身子,附耳方蘅,“我听讲,刘大人已启程回去了,天使大人留了下来。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他都不是咱们这儿的新官,只是个路过的,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以后新的父母官来了,还以为咱们是好斗的刁民呢!你也是,经此一遭,你是出了风头了,可钱眼里还有狗腿子呢,万事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
方蘅感激地点点头,又忍不住朝那儿看了一眼。
郑娘子会意道:“你一个人拿不来吧?栋哥儿,栋哥儿!”她高声喊来儿子,“你去,给方娘子把这些饮子都送家去。”
“谢谢阿姐。”
“洒洒水啦,你去看吧,别叫人挤着了。”
付过银钱,方蘅朝张榜处走去。
告示上果然与郑娘子所说无误,简明扼要地写了两件事:欢迎报案,欢迎翻案。
她着意观察四周百姓神色与口径,半晌后,挑挑眉,又若有所思地挤出了人群。
张榜处旁守着的李崇看见她,正眼睛一亮,可还来不及打招呼呢,她就如一阵风般,飘然离开。
但李崇眼睛仍然亮晶晶的。
他对这位方娘子很有好感。
毕竟,是她让他们有机会惩恶扬善,施展拳脚。
这会子过来看榜,没准下午就来响应了呢。而有了第一个,还担心后继无人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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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柚子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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