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方蘅当了第一人,痛痛快快地再次状告了钱德礼贪污之后,薛果娘与郭算筹夫妻被引动豪肠,挺起腰板,亦当堂申诉。
李岄全程应对公允,追本溯源,还了他夫妇二人的清白,而后更是当场裨补阙漏,宣布这期间若有状告钱德礼者,可免除民告官所要受的杖刑。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榜样的效果是惊人的。意动之人见前人毫发无损,便也一改从前隐忍不发之态,来到了台前。
其中也不乏浑水摸鱼之辈,却逃不过李岄的火眼金睛与追根究底。他不像别的官员那样顾虑身份说话宛转,而是有什么说什么,一针见血,令人难以招架,在他雷厉风行地逮住几个告假状的人之后,其他有心之人也偃旗息鼓了。
至此以后,民众心中那扇掩映着的告官大门,总算是真正打开了,报案的、翻案的人纷至沓来,几要踏破县衙的前后门。
方蘅有空时去旁观了几场,只觉李岄看着是越发得心应手,案子审得也越发漂亮,但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也有事要忙,也就不去给治安添乱了。
此等景况约莫持续了半月有余,才渐渐止息。
李岄无需日日泡在公堂里,眼见着县衙众人也兢兢业业,他便着手将先前收集到的种种关于钱德礼的罪证归纳整理起来。
等了三日,等到再无人登门鸣冤时,李岄便派李崇率队押解钱德礼出城,前往提刑司。
于是,这一场不大不小的“小茂县令钱德礼渎职贪污案”便也落下帷幕,小茂县之民风也为之一清,上下晏平。
待到李崇归来,京城的圣旨也随之而至。
官家先是夸赞了李岄这一路巡查的认真与辛勤,而后又嘉奖他为民除害,最后,让李岄权知小茂县县令,并鼓励他好好治理。
宣旨的周公公与李岄是旧相识,宣完旨、谢完恩,他扶起李岄,感慨道:“奴婢瞧着大人清减许多,若是让皇后娘娘见了,怕是又要心疼了。”
李岄:“那就请公公为我在姐姐面前多说好话了。”
周公公摆着手道:“哎哟,奴婢可不敢。此次出发前,娘娘是一再叮嘱,说岭南湿热,您从未来过,可能水土不服,让奴婢一定好好看看您的身量有无变化,要向她如实禀告的。”
李岄注意到了他的话中深意,眼睛一亮,还未等他问出口,周公公笑着点点头,确认了他的猜测。
“近日,长公主殿下常进宫看望陪伴,娘娘开怀许多,龙胎也康健。她还让奴婢给您捎句话,让您不必挂心,办好差事之余,太后娘娘的荔枝也要记在心上,务必要一字不差,不可将就。”
沉默片刻,李岄沉声道:“谨遵娘娘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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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小茂县城里最惹人议论的便是那位京城来的周公公。
原因无它,正是周公公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好消息——李大人要成为小茂县的知县啦!
百姓们对此非常满意。
而李岄近日甚少出门,因此异地出差、趁着闲暇出街游逛的周公公,就成了接受百姓热情招呼的主力。
他游刃有余地婉拒了许多乡亲的热情投喂,耳朵却听了个饱,琢磨着大家谈论的八卦,周公公加快了脚步,极有目的性地来到茶馆,随意点了一壶最贵的茶,便坐定,乐呵呵地等待说书人亮相。
茶博士提着一应用具来为他沏茶,一面用开水洗着茶具,一面殷勤道:“您来得可真巧!”
周公公看向他,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那茶博士抬头笑笑,手上活却不怠慢,又低头取茶叶。
“新上的凤凰单丛,您看看。”他先给客人看了茶叶,然后才继续介绍,“这个月,县里大大小小的茶馆都在讲方娘子二告钱眼里,但只有我们家的说书先生,是两场案子都在现场,从头到尾听了个完完整整的,讲得比其他人都全,学得也都像。这会子呢,他刚讲完一遍,待会儿又是新的开始,您正好能从头听,可不是来得巧嘛!”
周公公作好奇外地人状问道:“那位方娘子听着好生厉害,是本县人士?”
茶博士:“是哩,是我们小茂县本地人,她家的铺子就在东城,近日好像准备搞什么…叫活动?也不知道是什么新奇的东西,您若感兴趣,可去瞧瞧。”
周公公点头应下,茶博士也已沏好了茶。倒入茶碗,他做了个揖,转身告退,为下一位客人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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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氏书坊。
方蘅坐在柜台后,面对着壁柜,在垫了硬木板的空白册子上用炭笔写写画画。
半个月前,父亲方森的七七除灵日过去后,书坊本就应该重新开业了,但因方龟与钱德礼之事耽搁了两天,黄月娘便想着,还是挑个良辰吉日再行开张,有个好开端,往后的经营才能顺顺利利的。
方蘅自无不依。
母女俩请何春信帮忙算了日子,最近的吉日在四月廿九,是个宜开张、经营的好日子,而且又是芒种,书生们会休沐,于是,书房重开张便定在了那天。
准备时间充裕了,方蘅便想办得热闹点,搞搞营销活动什么的,既能带动着黄月娘开心些,也能开个好头嘛。
但是开始着手策划,做了调研分析之后,方蘅发现了一个困境。
方森生前是个爱热闹、爱交友的人,聚餐、同游等街坊们延续至今的互动习惯,大多是他发起,由他组织的。
于书坊的经营上亦然。
前来买书的文人学子们,无论贫富,他都能与其相处得很好,了解加深后,还能因人而异,提供不同的服务。譬如,让家贫的书生抄书抵债,给富贵公子卖精美手抄本,和气顾家的便唠些家长里短,常能哄得人给家里带几本话本子,清高傲气些的便做足礼数,不谈其他。
这样的人情味经营,留下来的大多是熟客,且他们的品牌忠诚度是依托在方森身上的。
逝者已逝,这些老友旧客最初可能还会来关照生意,但方蘅到底不是方森,就算模仿得了一时,也模仿不了一世,更何况,她也不想模仿父亲。
无他,实在是方蘅搞不来社群运营啊!
但毕竟书坊的收入大头要仰仗这些人,方蘅也不能一上来就大刀阔斧地改动,不然很容易青黄不接,爆雷惨败。
那么,就迎来了两个问题,一是如何留住熟客,二是如何开发新客。
应对策略倒是不复杂,方蘅其实已经有了初步的概念,那就是先打情怀牌,巩固老顾客,同时开启一批促销活动,吸引潜在新顾客,双管齐下,徐徐图之。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具体该如何策划创意?是发酵一个事件营销,还是蹭蹭热点节点?
有了创意之后,具体落地执行又该怎么办呢?要知道,这里可不是现代,要渠道有渠道,要媒介有媒介,雷点还多,可能一个不小心就犯了忌讳,又违背了什么潜规则。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离她给自己制定的方案截止日期已经不远,方蘅还是没能想出能说服自己的创意方案,每天苦思冥想,不断推翻,烦得头都大了几圈。
回过神来,方蘅看着手中一不留神就被涂得乱七八糟的纸页,重重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转了个身,想趴在柜台上休息。
“方娘子。”
门口忽而传来人声。
虽没开张,但她为了光线通风,半掩着店门,此时,门边竟突然探出一颗脑袋,是李崇笑眯眯地同她打招呼。
“忙着呢?”
方蘅忙起身给他开门,笑道:“还好还好,正巧在休憩呢。李四郎是要买书?”
李崇嘿嘿一笑,掏出一张帖子,“这不事情都忙的差不多了吗,在下奉兄长之命,邀您小聚,以作答谢。他现在出不了县衙,一出来便会被围住。”
方蘅重复了一遍:“答谢?”谢什么,她最近也没干啥呀?
李崇不明所以,试探着补充:“对呀对呀,谢谢你愿意出面,噢!对,还有些小问题想跟方娘子你探讨一下。”
可是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报答李岄的帮助啊?方蘅挠挠头,没有和他继续深究,不然就掰扯不清楚了。
不过,聊聊也行,转变一下心情,而且李岄很有可能是小茂县现存文化水平最高的人,李崇也经常语出惊人,三人行必有我师嘛,没准能给她启发什么新灵感呢。
点点头,方蘅接过帖子,干脆利落地应下宴请,客套几句后,目送李崇离去。
过了两日,傍晚时分,方蘅重新打理梳洗一番,应邀前往南光楼赴宴。
这是小茂县最好的正店,背后挂靠着船帮,因而菜品以海鲜为主,品质属上上乘,价格也属上上乘,方蘅来的不多,只有中秋、冬至那样的大日子时,才会和家人来这儿搓上一顿。
眼见着小二将她一路引向最好的包厢,方蘅不禁咋舌。
也不知道这位李大人是何出身,出手真是阔绰哈!
厢房内,李岄、李崇兄弟已在静候,方蘅到来后,三人寒暄片刻,纷纷落座。
因是男女混席,李岄没有让上酒,而是以茶代之。
“方娘子,多谢你愿意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他举起茶杯,看着方蘅的眼睛,很郑重地言谢,“说得好听些,是你让我得以师出有名,惩处钱德礼,还小茂县一个太平;说得难听些,便是挽救了我的颜面,不至无人响应,草草收场,名声扫地。”
方蘅学他直白道:“我亦要多谢您,如不是您及时赶到,我与母亲恐怕就没有明天了,敬您。”
李岄轻轻皱眉:“是我分内之事。”
方蘅好整以暇地回复:“我也只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两人对视片刻,忽而相视一笑,均摇摇头,举杯相敬,而后又齐齐一饮而尽。
李崇左看看右看看,忙也陪了一杯。
三人喝过一轮茶,以答谢击败答谢后,场上氛围便轻松了许多。
方蘅放下茶杯,想起李崇来邀请时的说辞,好奇地问道:“李四郎君说您有事想要与我探讨一二,不知所为何事呢?”
李岄道:“私下里,方娘子其实不必‘您’来‘您’去地称呼我,跟叫四郎一样便可。”
方蘅从善如流地改口:“听说你有事想要与我探讨一二,不知所为何事呢?”
李岄面上便柔和许多。
想了想,他低垂着眼睫,先道:“其实是件小事,不好拿来问同僚,但我已拿方娘子当好友,便来叨扰你了。”
不愿同事了解自己的私事嘛,方蘅懂的,也更加好奇了。
李岄抬眼欲言,不意撞上一双含着笑意的、十分专注的杏眼,竟被看得愣怔片刻,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时,门被叩响,是小二来传菜了。
“不说了吗?”李崇早就翘首以盼,没心思管其他,大咧咧道:“菜来了,要不咱们先吃吧,别冷了。”
方蘅的目光被吸引走。
李岄看堂弟一眼,默默喝了口茶,压下心底微妙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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