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华殿真高，这是秦容再次站在九十九级冰玉长阶下的感想。

这回，他的伤势大好，穿得也够暖和，终于不用再像八十老叟般颤颤巍巍往上爬了。

他像身怀六甲。

人头大的蛋挂在怀里，还要爬台阶，姿势注定难以优雅。

来得真全，这是秦容扶着腰跨进大殿门槛后的感想。

鹿野、沈默、以及大半他见过的琉璃宫魔侍魔卫，都在殿内，左右分立，中间留出一条路，全部默默看着他。

……秦容扶了扶怀里的蛋，努力走得从容不迫仪态优雅。

没等他优雅出个所以然，两侧的人们便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殿内霎时空空荡荡，留他自己站在中央，颇有几分孤立无援的意味。

哦，不止他一个，鹿野还在。

哦，差点没发现，云阙也在。

秦容看见前方一左一右那熟悉的两张脸，心下稍安。

待他抬脸瞻仰正前方居高临下的魔尊宝座时，不禁产生了新感想——这谁？

难不成霁玄君见凤曜有私生子，顿生攀比之心，赶着也生了一个出来？

宝座上是一名少年，垂首与秦容对视，神情有种该死的熟悉。

秦容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倏忽之间，少年身形一晃，出现在秦容跟前：“你迟到了。”

云阙道：“尊上，秦公子伤势尚未痊愈，又不熟悉路，来得慢些也是常情。”

秦容心里咯噔一声。

鲛人族要进入北域寻找失物，他身上又打了魔印跑不了，他本来以为霁玄君不会在这个关头离开北域亲自去尘寰界的，没想到这人不仅要去，还要乔装改扮地去。

霁玄君看着他，似乎在等他亲口说出理由。

“……”秦容隔着布兜摸摸蛋，满脸慈爱，“孩子踢我来着，一时高兴，走慢了。”

鹿野的脸色五彩缤纷。

霁玄君依然看着秦容，似乎没想好该怎么惩罚他。

秦容急忙讨好：“尊上今日真年轻。”

事实证明，如果一个人想找你的茬，那么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霁玄君道：“你的意思是本座昨日很老？”

……昨天根本就没见面！

秦容除了微笑就只能微笑。

好在霁玄君没有继续无理取闹地问他是不是在笑自己前天比昨天更老，简单吩咐几人记住出门后的身份，径自登上云辇，启程。

尘寰界作为独立于方外世的凡人地界，路相当难走。

难走不是道路泥泞曲折的难走，也不是风霜雨雪的难走，而是明明感觉自己行路许久，但实际上只前进了寥寥数里的那种难走。

哪怕有云辇，他们也花费了差不多四五个时辰才看到尘寰界的边。

有道是多说多错，秦容一路噤声，只顾孵蛋，顺便偷偷观察霁玄君，哦不对，现在应该叫墨辞，某江湖门派少主，领着一个丫鬟两个侍从出门闯荡。

饱读话本子的秦侍从其实很想提醒墨少主，一般没有哪家少主离家出走闯江湖会带丫鬟，更不会带文质彬彬的侍从和只会孵蛋的侍从。

但是秦容选择继续闭嘴，继续观察霁玄君，毕竟这个扮相好看，不看白不看。

墨辞与真正年少时的霁玄君很不一样，十六七岁的脸已经初具上位者气势，右眼下的魔纹变成了针尖大的朱砂痣，往常披散的三千青丝高高束起，银白发冠上镶嵌着红宝石，黑衣红带初显锋芒，皮质护腕更添精干，通身亦正亦邪的气质，不知会迷死多少春心萌动的少男少女。

他们要去的地方叫做仙桃镇，地处尘寰界东傲国，以出产鲜桃闻名，此时正值一年一度的桃花会，据说美人云集，以凤曜对风花雪月的沉迷，只要他身处尘寰界，必不会错过此等韵事。

到达仙桃镇外已是酉时末。

远隔数里初闻桃花香，转过官道，忽见漫山粉霞白云，行到近处，暮色下游人三三两两结伴成群地从一处园林里出来，往镇内走去。

霁玄君看准路，径直往镇里走。

秦容左瞄一眼云阙，右瞅一眼鹿野，实在看不下去了，叫住前面那三个：“少主，咱们初来乍到，是不是应该去问个路呢？”

边说，边往园林那边使眼色，游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里头的人正在收拾，准备闭门，满园芬芳都被关了起来。

霁玄君想了想，指挥鹿野：“你去问。”

鹿野抬手行礼，中气十足：“是。”

路过他们身边的游人投来奇怪的目光。

“……”秦容从牙缝里挤出提醒，“丫鬟，丫鬟。”

鹿野面露不解：“你牙疼？”

“……”秦容深吸一口气，字正腔圆，“丫鬟！”

“啊？哦哦哦。”鹿野灵光一闪茅塞顿开，双手放到腰侧，微微屈膝，别别扭扭地行了个凡人女子的万福礼，动作生涩，四肢如同向旁人借来的，用不惯。

霁玄君默然，道：“你以后免礼。”

鹿野如释重负，再次中气十足：“多谢……少主！”

秦容看向云阙。

云阙不解：“我们知道路啊，就算不知道，我可以飞起来找路，为什么要问啊？”

霁玄君似乎深以为然，看向秦容。

“……因为正常凡人不会飞，正常游人都会去问。”秦容解下身上的布兜，就近把蛋往霁玄君手里一放，“帮我孵一会儿。”

霁玄君猝不及防接住蛋，只好维持单手托蛋的姿势目送秦容去敲门。

许是才闭门的缘故，只敲了两三下，园林大门就敞开半扇，里面出来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温温柔柔行礼，笑容得体。

秦容跟那小姑娘一问一答，点头摇头，比比划划，谈笑风生。小姑娘不时捂嘴羞涩一笑，显见是对这远道而来的小郎君颇有好感，一五一十讲解得明明白白，说话间往身后的园子里指了指，笑容更大，又继续说了些什么。

约莫一盏茶时间后，秦容从怀里取出一样事物，双手递给小姑娘，又行了一礼，才这满面笑容地返回来。

鹿野没看清：“他送了个什么东西？”

云阙的视力要好一些：“应该是一锭银子，谢礼吧。”

“一锭银子很多吗？那凡人那么高兴。”

“应该是很多了。”

秦容回来后第一时间赶紧接过霁玄君单手托到现在的蛋：“辛苦少主，手酸不酸？要不要我帮您捶捶？”

霁玄君收回手背到身后，五指张握活动几回，表情高深莫测：“聊得很开心？”

秦容把蛋挂回身上，肃容道：“并非聊得开心，而是满心记挂少主，不自觉就笑起来了。”

鹿野迷惑道：“这有什么好记挂的？又不是几百年没见。”

“你不懂。”秦容怅然，“原形给人看了，心里总是有不一样的感觉。”

“什么意思？”鹿野越发满头雾水。

云阙摇头：“不知。”

“……”霁玄君稍稍仰起下巴，转身离开。

其余两人跟上。

秦容的右手忽地自动抬起，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前面传来云阙的声音：“少主，咱们是不是应该听一听秦容究竟问到了什么？”

秦容的双腿忽地不受控制，小跑起来，越过鹿野，越过云阙，又越过了霁玄君。

鹿野大声道：“你捂着嘴跑什么！难不成真的牙疼？”

云阙也提高声音：“别跑了，我这里有药。”

秦容急刹，右手一松。

他缓缓转头：“……”

霁玄君仍旧仰起下巴，路过他，视若无睹。

大家元宵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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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桃夭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