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容是被鹿野半扶半拖回去的,最后一段路,鹿野为求方便,甚至试图将他打横抱起来。
秦容就地蹲成一团:“好姐姐,饶了我吧,再这么颠簸下去,我这条小命今日怕是保不住了。”
鹿野比划了几下没能找到合适的下手处,只得作罢:“你怎的如此麻烦?碰一下就能死。”
秦容泫然欲泣:“其实我死倒也罢了,死在姐姐这样的可爱佳人手里更是美事一桩,奈何我尚有大恩未报,今生若无机会报答尊上救命之恩,只怕我死不瞑目,魂灵终日游荡在这茫茫北域,永世不得安息啊。”
鹿野越听越觉得浑身刺挠,大手一挥:“那你自己上去!”
琉璃宫地处高势,他们身处最上一层广场,还需登上九十九级冰玉长阶,才能到达正殿门口。
霁玄君踏上几阶,停步侧首:“还不走?”
鹿野应声,匆匆跟上去。
秦容整只妖已然冻麻了,从头到脚宛如浇铸了一层冰壳子,露在外面的皮肉僵得好似一层盔甲,仰脸望向高处耸立的霜华殿,灯火辉煌美轮美奂,看着很是暖和,于是低头深吸一口刺喉的冷气,勉强站将起来,八十老叟般弓着腰,扶住栏杆,颤颤巍巍提起右脚放上台阶。
接着是左脚,同样颤颤巍巍,只不过年岁渐长,涨到了八十一。
照这个速度,明日天亮时约莫能爬到门口。
秦容一手捂紧腹部伤处,一手朝上方挥了两下,身残志坚道:“尊上不必担忧,正所谓愚公移山志在千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小人定当不负厚望,可以凭借自身力量进入霜华殿,为尊上分忧!成为尊上的左膀右臂!”
说完,收回手,虚握着拳头挡在嘴前咳了几声,顷刻间又苍老两轮春秋。
鹿野急了:“嘿,你这人有没有点自知之明?我才是尊上的右臂!”
秦容虚弱微笑:“左膀也行,姐姐莫气,我不挑。”
“轮得着你挑吗?”鹿野的嗓门更大了。
秦容正待回应,腰间忽地一紧,眼前一花,脸上凉飕飕地擦过一阵风,腰间又忽地一松,屁股一痛。
霁玄君站在他身侧,道:“聒噪。”
秦容张开两腿瘫坐在地上,狂咳不止,好不容易止了咳,慢吞吞仰头,霜华殿近在眼前,端的是晶莹剔透巍峨森寒。
他揉揉屁股,拽正歪斜的腰带,清清嗓子,又清清嗓子,才道:“多谢尊上体恤,只是下次莫要再拎小人了,小人这衣料虽粗,勒死个把人还是能做到的。”
霁玄君冷冰冰道:“没有下次。”说罢,自顾自迈过门槛。
鹿野见秦容坐着不动,道:“你粘在地上了?”
秦容叹息:“我自小体弱,不比姐姐孔武有力,方才只怕是闪了腰,现下浑身疼得紧,姐姐容我缓缓。”
“你比那病秧子还事多,”鹿野不耐地嘀咕半句,又道,“也罢,看在你夸我的份上,再帮你一次。”说着,伸出双臂,又要将秦容打横抱起来。
秦容正在回味“孔武有力”这四字形容一个姑娘是否有些粗鲁,就见鹿野朝他张开怀抱,急忙摆手:“使不得……”
“男女授受不亲。”
人未到,声先至。
一位文弱青年跨出霜华殿门槛,截走了话头:“鹿姑娘,你既然闲着没事干,不如抽空长些心眼出来。”
鹿野收手,朝青年扬起下巴:“臭讲究的病秧子,你管我!”
青年气定神闲道:“那怎么办呢?我的确是得管你,谁叫你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又道:“话那么多,放心,且死不了。”
鹿野咬牙攥起拳头虚空一挥,嘁了一声放下拳头。她的个子在魔族女子中间也算高的,力气又大,真要一拳下去,后果难料。
“这个……”秦容强行插话,“也许看着不像,其实在下年方二百,正是适宜娶亲的年纪,相貌端正,修为尚可……”
青年似乎这才看见他,颔首:“初次见面,琉璃宫左护法,沈默。”
秦容回礼:“久闻大名,栖梧宫叛徒,秦容。”
沈默闻言,顿了一下:“兄台真是心直口快。”
秦容连道两声惭愧:“这只是在下众多优点之一罢了。”
沈默道:“既如此,琉璃宫自然不能怠慢贤才良将。云阙,先送秦公子去休息。”
身后有人应“是”,秦容打了个激灵,急忙回头:“谁?”
说话的人从他身后转到面前,满脸无辜:“我一直都在,秦公子。”
直到被魔侍们用八抬大轿抬到梅香小筑,秦容仍旧想不通自己为何连背后站了个活人都未曾察觉。
云阙温声道:“藏身匿迹,这是我唯一的优点了。”
秦容面露羡慕:“真是个保命的好本事。”
云阙浅笑:“多谢公子夸奖。”
“不必客气。”秦容朝他抛了个媚眼,“你生的好看,应该的。”
云阙目不斜视:“伤药与食物在桌上,秦公子早些歇息,若有需要,只需……”
“只需唤你?” 秦容坐在床边,摸摸冰凉的被褥,不甚满意。
“只需忍耐一晚,明早便会有人前来。”
“若我半夜突发恶疾暴毙而亡呢?明早再来,岂不是只能收尸了?”
“公子优点众多,想必福大命大也是其中一项。”安置好“贤才良将”,云阙便要退下。
秦容却牵住他的袖子:“再聊聊嘛。”
云阙抽了一下袖子,没抽动:“公子还是早些疗伤吧,拖久了总归不好。”
秦容叹息:“我自幼缺亲少友,如今又落到背弃旧主飘零他乡的境地,想来自是招人嫌弃的,无怪乎连你这样的温柔美人都对我避之不及。”
说着以手掩面:“唉,让你见笑了,你走吧。”
云阙的表情在听到“温柔美人”四个字的时候陷入凝固,又在秦容另一只手顺着袖子摸到他手背的时候迅速解冻,忙不迭收回手藏到身后:“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秦公子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也莫再提伤心往事了。不如我帮你上药,如何?”
秦容仍旧捂着脸,闷闷道:“劳烦你了,多谢。”
云阙走到桌边去拿伤药,再回头,就被**上身的秦容吓了一跳:“呃……秦公子动作真快。”
“你不懂。”秦容愤愤,“凤曜那厮极其多事,一份薪俸,恨不得将我当三个人使唤,我平日里若不动作快些,恐怕片刻都不得安歇了。”
“能者多劳。”云阙走到他跟前,目光落在他腹部,“看来妖王很器重公子,否则也不会将诸多事务交予公子。”
秦容也低头看自己腹部,苦笑:“我倒宁可他不器重我。”
他的身板约莫十六七岁,尚未成熟,肌肤白皙,薄薄一层肌肉,精瘦有力,可惜腹部一道狰狞的伤口破坏了美感。
他伸手比划:“我眼睁睁看着凤曜的背影消失,然后一把这么长的剑就插进了我肚子里,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半路上我都摸到肠子了,滑溜溜的,冒着热气。”
“……”云阙无言半晌,“公子福大命大。”
伤口之前经过简单处理,已经不流血了,只是皮肉还翻张着口子,糊满血污,黑的红的凝成半干的一片浆,十分扎眼,叫人看了恍惚觉得自己也被捅穿了皮肉,一阵幻痛。除了腹部的剑伤,他前胸后背双臂上也俱是伤痕,虽然都是些皮肉伤,可不上药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痊愈。
云阙一一替他抹上药膏,摇头道:“如此重伤,公子竟能在一天内从南洲到达北域,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谁让我贪生怕死呢?”秦容神情略带自嘲,“若不是我曾经偶然得到一粒救命丹药,只怕这会儿已经在奈何桥上喝汤了。实不相瞒,到达北域边境,我已是强弩之末,若非绝处逢生遇见尊上,这口气留不到明日天亮,今夜就会化作一座冰雕。”
云阙上完药,开始替他包扎:“吉人自有天相,公子经此一难,日后定会否极泰来。”
“你嘴可真甜。”秦容直直望着云阙,犹豫一会儿,鼓起勇气,捉住他一只手腕,面带羞涩道,“我有个问题,从刚才就想问你了……”
云阙不经意间抬眼,与秦容对上视线,手中的裹帘啪嗒落地,连退两步:“公子,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啊……恭喜。”秦容迟疑着祝贺他,迷惑道,“我只是想问问尊上打算什么时候召我去议事?不知这与你心上人的关系是……”
云阙大窘,涨红了脸,干巴巴道:“抱歉,尊上做事有自己的考量,我们这些下属无从得知,秦公子只需安心养伤便是。”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秦容微讶,忽地右手握拳往左手掌心一捣,“我明白了,你的心上人是尊上吧?”
云阙的脸更红了,连连摆手:“不,不不……”
秦容贴心地压低嗓音:“没事,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也完全能理解你,尊上虽为男子,但他的容貌实在是……”
云阙惊骇地瞪大眼睛。
秦容看他急匆匆告退离开梅香小筑,像是生怕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挑眉,笑了一声,动手将暖炉拖到床边,烤热被褥,躺下睡了。
一觉黑甜,次日辰时末才睁眼,房内桌上未动过的晚膳已经换成了早膳,梅香小筑内不见半个人影,枯等半日,霁玄君也并未召见,来送午膳的换成了一个脸生的魔侍,装聋作哑不理人,放下东西就走。
菜色不多,秦容不挑食,吃了个肚皮溜圆,打着嗝在院子里散步,回来继续睡觉。
到晚上,还是照旧。
如此这般,被当猪养了三天,他身上的伤好了大半。
第三天晚上,秦容百无聊赖,躺在床上哼小曲儿。
北域天寒,一年里有大半年下雪,梅花开得也早,缕缕幽香飘进窗内,不免引他想起一些陈年旧事,迟迟不见睡意。
夜半时分,一声“王上”惊开了将将闭合的两扇眼帘。
床帐内飞起一片羽毛,浮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