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芄兰其二

那羽毛通体约莫三寸,轻薄窄长,赤红流金,溢彩夺目,明灭闪烁,传出一道直爽锋利的青年声音:“王上?在不在?”

秦容瞥了一眼床边层叠垂落的帷幔,不紧不慢道:“你再叫一声,就不在了。”

羽毛偷声偷气:“北域竟如此危险!”

“危险,危险。”秦容打了个哈欠,“快困死了。”

“……三件事。”

“说。”

“南洲近日出现不少魔族踪迹。”

“八成都是霁玄君的人。”

“他怀疑你?”

“他不怀疑我,魔尊之位就该换旁人坐了。”

羽毛上下一晃:“那怎么办?”

“由他去。” 秦容头枕双臂颇为闲适,“第二件事是什么?”

“陆清茗通缉我。”

“罪名是?”

“偷了他的茶叶。”

“他那点茶叶攒了几百年,你手可真欠。”

“王上,这种鬼话你也信?”

秦容轻笑:“我信与不信又如何?如今南洲局势大变,陆清茗入主栖梧宫却不称王,恐怕‘茶叶’二字落到旁人耳朵里全然变了味。”

羽毛话里话外全是无奈:“‘狼锋’二字在南洲已是众矢之的,人人都道栖梧宫右护法携妖王凤玺出逃,个个都想来夺宝。”

“这一招挺损的,有本王的风范。”秦容点头,“近朱者赤。”

“难道不是近墨者黑?”

秦容右手一翻,手里多了个巴掌大的四方事物,随手抛了两抛,笑吟吟道:“狼护法,你可千万护好凤玺。”

“……”羽毛那头的狼锋默然无言,“我连狼族都不敢回去了。”

“辛苦你再忍耐一段时日。”

“是。”狼锋应下,忽而话锋一转,吞吐起来,“可第三件事……”

“说。”

“千年梧桐不见了。”

凤鸟乃凤凰神鸟后裔,满五百岁便要集梧桐枝涅槃重生,以此提升修为境界。凤曜四百九十九岁,只待明年春天过了生辰,年满五百,涅槃之后便可破局。

此时此刻,准备许久的千年梧桐说丢就丢,显然是件麻烦事。

秦容沉吟数息,指腹滑过凤玺上展翅欲飞的凤凰浮雕,只道:“时日尚有余裕,不急。”

说罢,收起凤玺:“你现在何处?”

狼锋道:“南洲待不住,只好来了中境,仙族要脸,还不至于大张旗鼓要抓我,只是流言乱七八糟,甚至还有……”

“有什么?”

“还、还有人说、说,陆清茗对妖王情根深种,数百年求之不得,于是造反,将妖王当做禁脔关了起来,致使妖王下落不明。”

短短几句话,狼锋说得尤为艰难,彷佛被迫吃了一大锅馊饭,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秦容温声道,“本王记得只给了你三根传音金羽。”

“是的。”

“所以省着点用。”

言下之意,没事少放屁。

狼锋后知后觉地发现王上居然会因为无聊传言而不高兴,道了一声晚安,金羽随即失去光芒,消散在黑暗中。

月至中天,清辉映雪,梅香含风,分外醒神。

秦容睁眼到丑时才重新酝酿出睡意,只觉得刚闭眼没多久就有人吵:“醒醒!”

身为伤患,一夜间两次三番不得安歇,如此遭遇佛也光火,秦容深吸一口气,睁眼,却发现天光早已大亮,床帐外影影绰绰站着个人,看身形,当是云阙无疑了。

他神情一变,热情洋溢坐起身:“温柔美人,你来看我啦?”

云阙每次听到这四个字都要沉默一下:“……尊上要见公子。”

“可我还没睡醒。”

“公子现在若不去,只怕以后也不必再去了。”

“尊上要赶我走?脾气这么大么?”

“尊上会杀了你。”

秦容唬了一跳:“大早上的打打杀杀不太好吧?不吉利。”

云阙眼观鼻鼻观心,下定决心再也不乱接这人的话茬,以免话题又被东拉西扯到天南海北。

孰料眨眼间床帐大开,秦公子穿戴整齐仪态万千,肃然道:“万不可劳烦尊上久等,请美人带路。”

“公子神速。”

“美人过奖。”

“……其实我有名字的。”

“我知道。”

“那公子……”

“我只是忘记你叫什么了,又不好意思问。”

“……”

云阙脚下生风,似乎急于摆脱什么东西,秦容不明所以,紧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两人竞速一般,不消一炷香时间便到了青桐苑。

青桐苑是霁玄君日常起居之处,不似霜华殿那般气势宏伟,修得藏风聚气。冰天雪地里遥遥一望,青瓦红墙自成一格,走到近处,便觉暖意浅浅,进入院中,更是曲折回廊,竟有几分南洲风貌。

只不过到底北域严寒,目之所及尽是梅竹松柏,不设假山怪石莲池游鱼,终究多出些粗疏苍凉来。

云阙见秦容没有再乱开口的意思,顺着他的目光环顾四周,心下了然,适时放慢脚步:“公子可知尊上为何要将住处修葺成这般模样?”

他本意只是想宽慰秦公子的思乡之情,不料秦容忽地精神抖擞起来:“自然是知道的!”

云阙直觉不对,张了张嘴。

秦容神情坚毅道:“尊上雄心壮志,岂会局限于北域这一方水土?南洲水草丰茂气候宜人,被妖族占据未免太过浪费,尤其是凤曜那厮得罪过尊上,怎能容他好过!尊上修建青桐苑居住于此,必定是为了提醒自己有朝一日要将南洲收入囊中!”

云阙再次张了张嘴。

秦容越说越激动,双目炯炯:“等南洲到手,南北合围,中境也不过瓮中之鳖,唾手可得!试看将来的方外世,必是魔族的天下!尊上称霸,指日可待!”

“……”云阙行礼,“告辞。”

“哎……”秦容正要留人,冷不丁听见稍远处飘来凉凉的两个字:“是么?”

说话的功夫,云阙的背影消失无踪,秦容无暇他顾,回头,正对上书房内霁玄君的侧影。

霁玄君坐在案前自弈,并未看他:“本座竟不知,自己居然有如此之大的野心和本事。”

秦容万分自信:“正所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尊上……”

话未说完,只听冷冷一句:“谁准你进来的?”

秦容的笑容僵在脸上,默默收回跨进门槛的右脚,心说你大清早召见我又问谁准我进来的?年纪轻轻就老糊涂了么?

霁玄君在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门外候着。”

敢情是没玩够。

秦容老老实实站好:“是。”

然而他的老实也维持不过片刻,很快就站没站相,双手抱臂倚在门框上,偷摸端详起了魔尊大人。

上次见霁玄君,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光阴对方外世的人们而言如同碗里的饭粒,每个人都捧着碗吃饭,但没人会去细数一碗饭有几颗米,反正成千上万,多得很,有些人的碗还分外大几圈,实在数不清。

然而三百年终究不算短,足够秦容忘记当年妖王继位大典上的匆匆一瞥。彼时内忧外患焦头烂额,宾客来往熙熙攘攘,莫说旁人,连自己是何等模样,他也一概记不清了。

五百年前的倒还记得一些。

小凤曜刚满五岁,头一次跟着母亲出远门,看什么都新鲜,唯独受不了唠唠叨叨的仙族,趁众人互相讲场面话的时机,独自从筵席上溜了出去。

无相山庄占地甚广,他只顾贪玩追逐蚱蜢,不多时就失了方向,埋头乱撞,一头撞进兰花丛中。

那便是他第一次遇见霁玄君。

梧桐枝叶疏落有致,漏下丝缕春晖,小小的一个人后背紧贴树干,板着小脸强装镇定,瞪大的眼睛却将惊慌出卖了个彻底。

小凤曜趴在地上仰脸瞧他,想起方才席面上白软甜糯的点心团子,不由得舔舔嘴唇。

面前玉雪可爱的小团子抖了抖,显见的不自在,蹙起眉头,犯愁。

小凤曜顿生怜惜之情,手掌在地上一撑,以相当卖弄的花哨姿势站了起来。

站起来才发现,这小团子比他还矮大半头,最多三四岁。于是怜惜之情更甚,擅自以兄长自居:“你怎么了呀?告诉哥哥,哥哥帮你。”

小团子闷不吭声,涨红了脸蛋,一双短手抠紧款式繁复的腰带。

小凤曜心下了然,两步上前,抬手解了人家腰带,善解人意道:“尿吧。”

小团子低头再抬头,大惊失色:“放开我的裤子!”

随着稚嫩的怒喝,敞开的衣襟里蹦出来一只青翠碧绿的蚱蜢,慌不择路逃之夭夭。

小凤曜看见眼熟的蚱蜢,方才意识到自己是罪魁祸首,手忙脚乱帮忙系好腰带,干咳一嗓子:“那什么……哥哥帮了你,你得谢谢哥哥,怎么能这么凶呢?”

反应如此迅速,脸皮如此厚实,日后每每想起,都要暗自喝彩。

秦容越想越好笑,越发站没站相,挤得门扇吱呀一声轻响。

书房内的霁玄君自然不知他满脑子在想什么,也不理会,自顾自研究棋局。

秦容胆子大起来,肆无忌惮地打量。

霁玄君幼时可爱,少时俊美,如今又是不一样的好看,褪去稚气,更添矜重,哪怕放在整个方外世,从男到女都算上,前后再各数一千年,也难找出比他更漂亮的,清艳出尘,随随便便往那一坐就是幅美人图。

更何况美人如此生动,身着碧滋色常服,宽肩窄腰,如瀑青丝倾泻而下,拈起一枚白玉棋子,垂睫斟酌,微微侧脸瞥来一眼。

秦容顺势赔了个笑。

霁玄君视若无睹,收回目光。

他肤如凝脂,眉尾上扬,目若点漆,右眼下方一枚小小的赤红魔纹,远瞧如同一滴朱砂泪痣,肃杀中平添三分妖冶。长相虽雌雄莫辨,却不显阴柔,更全无脂粉气,便是斜眼睨人,也叫人难生出半点不满来。

正如寒梅傲雪。

秦容对美人从来都不吝辞色,区区冷眼,全当槛外赏景了。

许是棋局难解,霁玄君指尖不住摩挲那枚棋子,迟迟不肯落到棋盘上,最终将它扔回棋奁内,顺便扔出两个字:“进来”。

秦容站得腰酸,如蒙大赦,忙不迭钻进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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