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凭什么?

4

放弃任务后的第二天,我在一片刺骨的寒意中醒来。

身下的被褥似乎从未如此冰冷坚硬,像躺在结霜的石板上。

阳光透过窗棂,在床前投下惨淡的光斑,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春桃端着一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进来,见我睁着眼,小心翼翼地将听到的消息说与我听。

「小姐,外头都在传……五皇子福大命大,昨夜幸得神女林姑娘割取心头血,亲自医治,硬生生从鬼门关给救回来了,如今已无大碍。」

她声音越说越低,带着几分不忍,「陛下龙心大悦,赏赐了无数珍宝,林府……林府今日大设宴席,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去了,说是为五皇子压惊,也为林姑娘庆功……」

我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听到「心头血」三个字时,极其讽刺地扯了扯嘴角。

心头血?

他们倒是会编。

我那腕间流出的、近乎致命的普通鲜血,竟也成了她林雪儿悲天悯人的功绩。

呵,五皇子喝了我那碗已然失效、与常人无异的血,居然真的没死成。

还真是……命不该绝。

「小姐,您喝点粥吧?」

春桃见我脸色惨白得吓人,唇上不见一丝血色,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闻,忧心忡忡地将粥碗递近了些。

我摇了摇头,连吞咽的力气都吝于使出。

正在这时,一阵隐约的喧闹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是丝竹管弦,是觥筹交错,是宾客们热烈的谈笑与恭维。

那声音来自一墙之隔、此刻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林府。

想象得出那是怎样的场景,林雪儿定然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穿着最华丽的衣裙,戴着陛下新赏的珠翠,接受着所有人的赞美与追捧。

她或许会微微蹙着眉,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虚弱与慈悲,更引得无数人心疼与敬仰。

而我这里,只有挥之不去的药味,冰冷空寂的杂物房,和一个连米粥都难以下咽、生命正在肉眼可见流逝的将死之人。

热闹是他们的。

死亡是我的。

脑海深处,系统冰冷的倒计时依旧精准:【剩余3天16时47分…46分…】

我闭上眼,将那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5

膝盖处传来钻心的胀痛,是昨夜祠堂罚跪留下的青紫印记,此刻肿胀难消,连弯曲都带着撕裂般的疼。

自然无人记得今日是我向父母敬茶的时辰,也无人来过问一句我为何缺席。

这反倒成全了我,得了一个无人打扰的午后。

寂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的笛鸣,和我腕间尚未结痂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我倚在窗边,望着这四方天井圈出的侯府盛景。

亭台楼阁,飞檐斗拱,是京城里数得上的气派府邸,曾几何时,也曾让我这从乡野归来的丫头心生惶恐与卑微的向往。

可十年了,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从未给过我半分暖意,只有浸入骨髓的冷。

那些送来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哪怕是最寻常的物件,上面都仿佛刻着「施舍」与「嫌弃」的字样,穿戴在身上,如同无形的枷锁。

我忍着膝上的疼痛,慢慢起身,仔细地梳洗。

铜镜里的人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却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我换下了身上侯府的锦衣,从箱底取出那件来时穿的粗布襦裙。

布料早已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却带着一段与这侯府无关的、久远而干净的回忆。

我将那些华服一件件抚平,叠得整整齐齐,放回那个属于侯府的精致箱笼里,如同将一段不堪的过往轻轻合上。

目光最后落在妆台上那枚褪了色的红玉发簪上。

成色不算好,样式也旧了,是林雪儿某日戴厌了,随手赏下来的。

我顿了顿,终究还是将它拿起,轻轻放入一旁侍立的春桃手中。

「这个……不值什么钱,」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留着,或扔了,都随你。」

春桃愣住了,看着掌心那枚褪色的红玉簪,又抬头望我,眼圈倏地红了,声音带着哽咽:「小姐……」

我摇了摇头,将未尽之语都掩在唇边。

这深宅大院如同一座华美的囚笼,我终将离去,或归于尘土,或隐于市井,总归不会留在此处。

可春桃不同。

这丫头自小便跟着我,从最初的怯生生,到后来的忠心耿耿。

十年冷暖,她见过我深夜垂泪,也陪我熬过病中寂寥。

在我被所有人遗忘在角落时,只有她还会为我留一盏灯,为我端一碗哪怕已经凉透的药。

她不该被束缚在这里,陪着我这轮将沉的残月,一同葬送在无望的黑暗里。

我转身,从枕下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素色信封,边缘已经微微起毛,可见摩挲过许多次。

我将它轻轻放在春桃颤抖的手中,压在那枚旧簪之上。

「拿着,」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是你的卖身契。我前日……已求母亲在官府过了明路,你如今是自由身了。」

信封上,「卖身契」三个字墨迹已干。

下面还压着一张薄薄的银票,不多,却足够一个女子在京城外安稳度日。

春桃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信封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她嘴唇翕动,想说什么。

我却先一步开口,截住了她所有的话头,目光越过她,望向窗外那片不属于我的天空,语气淡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

「你走吧,趁天色还早。」

6

春桃最终还是在我的连番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那瘦弱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也仿佛抽走了这冷寂院落里最后一丝活气。

我与她在这四方牢笼里相依为命十年,早已超越了主仆。

每晚隔壁那间小屋,总会传来她轻浅的呼吸声,是我无数个难眠之夜里唯一的慰藉。

如今人去屋空,我只怕自己多看一眼,那强压下的酸楚便会决堤。

几乎是逃也似的,我转身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然而,刚推开那扇沉重的房门,一股浓烈的酒气便扑面而来。

昏暗的光线下,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正歪靠在我的梨花木桌旁。

是谢景辰。

他显然已酩酊大醉,玉冠微斜,锦袍上也沾染了酒渍,平日里那双冷冽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醉意,却依旧锐利地、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与审视,直直钉在我身上。

我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看向床榻内侧——那里,放着我已经收拾好的、那个毫不起眼的灰布行囊。

果然,他的目光顺着我的视线扫过去,精准地落在那包袱上。

唇角随即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弧度,混合着酒气的声音沙哑而冰冷,在这寂静的房间里炸开:

「林云汐,」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我的名字,「收拾得这么利落……这次,又想耍什么花招?」

我僵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谢景辰摇摇晃晃地向前一步,浓重的酒气几乎要将我吞噬。

他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流,是愤怒,是不耐,或许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掌控欲?

「离家出走?」

他低笑一声,笑声里淬着冰碴,「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多看你一眼?林云汐,你这些手段,十年了还是这么拙劣可笑。」

我的心口像是被钝器重重砸了一下。

原来在他眼里,我所有的挣扎与绝望,都不过是为了吸引他注意的「手段」。

我缓缓抬起眼,第一次没有在他面前低下头颅。

目光平静地掠过他因醉意而泛红的脸颊,落在他身后那扇象征着囚笼的雕花木门上。

「侯爷多虑了。」

我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碎玉落在冰面上,「我只是在收拾一些……不再需要的东西。」

包括这十年荒唐的执念,包括对你最后一丝可笑的期待。

他像是被我的平静激怒了,猛地攥住我的手腕。

熟悉的疼痛传来,但这一次,我没有蹙眉,也没有挣扎。

「不再需要?」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以为这侯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我看着他那双曾让我痴迷如今却只剩荒芜的眼睛,忽然觉得很累。

「侯爷,」我轻轻抽回手,腕间被他握过的地方留下一圈血痕,「我从未真正属于过这里,又何谈……想走就走?」

他怔住了,醉意朦胧的眼底第一次闪过一丝茫然。

而我已转身,走向那扇敞开的门。

门外月色凄清,正好照见我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却终于不再为他跳动的心。

7

放弃攻略的第三天,身体像是被灌满了沉重的铅。

每一寸骨骼都酸软无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秘的疼痛。

没有了春桃在身边,我只能用冰凉的手指抓住床柱,一点点将自己从榻上撑起来。

简单的起身动作,竟耗尽了半身力气。

我眼前阵阵发黑,不得不靠在妆台前喘息许久,才勉强拿起那柄冰冷的木梳。

铜镜里映出一张灰败的脸。

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狠狠击打过。

曾经因系统力量而维持的、虚假的健康色泽,如今已彻底褪去,露出这具身体被十年取血和心碎磋磨后,真实而残破模样。

手腕上那道不再愈合的伤口,结着一层脆弱的暗红色血痂,提醒着我生命正在不可逆转地流逝。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木梳,尚未提起那口续命的气,房门便被人一脚狠狠踹开!

谢景辰携着一身冷风闯入,那张向来冷峻的面容上,竟罕见地带着未加掩饰的惊慌。

他目光精准地攫住我,几步上前,不由分说便攥住我的腕骨。

「林云汐,快跟我走!」

他的力道极大,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丝毫未曾留意到他紧握的地方,正是昨日祠堂取血时留下的伤口。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脆弱的绷带,一阵尖锐的疼痛猛地窜起,我甚至能感觉到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

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

他却浑然未觉,只顾急促地说道:「雪儿在街上与人冲突,失手……伤了人,对方背景不浅!眼下需要有人先去顶下这罪名,平息事端!」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我心口,比腕间的伤更痛百倍。

又是林雪儿。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如此。

她惹下的祸,流下的泪,最终都需要我来付出代价。

从前是血,是尊严,如今,他竟连这具残躯最后的清净都不愿放过,要拉着我去替她顶下这杀身的罪孽!

我抬起眼,望着他焦灼的眉眼,想从他眼中找出一丝一毫的愧疚或不忍。

没有。

只有对林雪儿满溢的担忧,和对我这具「工具」理所当然的驱使。

呵。

心底最后那点微弱的、可笑的火苗,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

「我不!」

这是我第一次斩钉截铁地拒绝他。

可这微弱的反抗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挣扎,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般,强硬地将我拖出房间。

粗糙的门框刮过我的手臂,留下刺目的红痕。

「雪儿神女之名绝不能有半分污点!」

他急促的喘息喷在我耳畔,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林云汐,你去替她顶下这个罪名…以后…以后我保证……」

他的承诺戛然而止。

连他自己都编不出一个像样的谎言了。

寒风卷着残雪扑打在我脸上,我望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低低地笑了。

笑声很轻,却让谢景辰骤然僵住。

他大概从未听过我这样的笑声。

——带着血沫的腥甜,和彻骨的空寂。

「谢景辰。」

我唤了他的全名,在他惊愕的目光中,一字一句道:

「记住你今天今天的样子。」

记住你是如何,亲手将陪你十年的结发妻子,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8

谢景辰没有给我丝毫拒绝的余地。

我和林雪儿身形本就相似,被他的人强行换上那身属于「神女」的、如今却沾了泥泞与暗红血点的雪白纱裙后,再被人用刻意扯乱的发丝遮住面容。

任谁也无法将眼前这个鬓发散乱、衣衫污浊的女子,与那位高高在上、圣洁无瑕的「神女」联系起来。

他亲自「押送」我至京兆府衙,亲眼看着衙役将那沉重的枷锁扣上我纤细的脖颈,听着那一声冰冷的「杀人嫌犯林云汐,收监候审」回荡在阴森的公堂之上。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哐当——」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

天牢深处,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血腥气和绝望的味道。

冰冷的石壁上凝结着水珠,偶尔滴落,在死寂中发出令人心悸的轻响。

角落里堆着的霉烂稻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我被粗暴地推搡进一间狭小的牢房,脚下镣铐碰撞,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手腕上原本就未愈合的伤口,在方才的挣扎和拖拽中裂得更开,鲜血早已将绷带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

膝盖处昨日罚跪留下的青紫,在阴寒之气的侵蚀下,更是胀痛难忍,几乎无法站立。

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却只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入,一点点冻结血液,吞噬所剩无几的体温。

耳边,似乎还能隐约听到高墙之外,遥远的、属于林府的丝竹喧闹,那是为林雪儿又一次「化险为夷」、圣眷更浓而举行的庆典。

牢房外传来狱卒粗哑的闲聊声,带着几分谄媚的赞叹:

「听说了吗?谢大将军今日在金銮殿上又被陛下褒奖了!说他公正严明,大义灭亲——自家夫人触犯律法,他也毫不徇私,亲自押送官府,真乃朝臣典范!」

「可不是嘛!如今满京城谁不夸谢将军一句铁面无私?连带着那位神女林姑娘都沾了光,都说她姐夫如此正直,她定然更是冰清玉洁……」

话音渐远。

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听着那些荒谬的赞誉,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大公无私。

朝臣典范。

大义灭亲。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而这里,只有无边的黑暗、噬骨的疼痛,和脑海中那清晰无比、如同丧钟般敲响的倒计时:

【剩余1天08时15分…14分…13分…】

我闭上眼,将脸埋入膝间。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踩着我尸骨享受荣光?

凭什么用我的血染红他们的美名?

凭什么我要像只蝼蚁般死在这肮脏的牢狱?

强烈的怨恨在胸腔炸开,几乎要撑裂这具残破的身躯。

【警告:检测到宿主情绪波动异常强烈】

【系统重新评估中...】

【请问是否重新绑定攻略任务?】

冰冷的机械音久违地响起,却让我笑出眼泪。

重新攻略?

继续跪舔那个把我送进死牢的男人?

不!

绝不!

「我们做个交易吧,系统。」

我抬起血肉模糊的手腕,在黑暗中缓缓勾起唇角。

「我要让谢景辰——」

「跪在我裙边求我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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