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多莉小姐:
你好。
很高兴这么快就能再次给你写信。
我听说跟你的沟通将是判决执行前我能与外界进行的最后交流。对此我没有任何异议。很小的时候父母因破产双双自杀,作为抵消债务的代价,我被债权人送上火星去“开拓人类未来”。从那时起我作为个体能够追求的存在价值就被彻底抹除了,挣扎生存不过是一时的本能。这具躯壳现在还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存那段无比贵重的回忆。
我不清楚这样的想法是不是精神诊疗的结果,过去的很多事情在我心中都已经像海市蜃楼一般模糊了,唯有那段回忆仍然闪闪发亮。我想,直到它们消失前,我都还可以继续活着。
让我接着上回讲:
伴侣被格式化这件事并没有对我造成太大的影响。
匿名账号彻底改写了它的程序,将市面通用的量产型系统完美地植入这具机械仿生体。我翻检了一下他留下的那个数据包,里面已经贴心地按照时间分门别类归整好了,其中与我相关的部分只占不到百分之三,将它们重新导入伴侣的系统中后,我们马上就恢复了之前的相处模式。天衣无缝。
剩下的都是伴侣偶像活动期间的记录,大部分是数据和报告,我看不懂也没什么兴趣。所幸也有少部分影像保存下来,虽然质量折损严重,但我依然很喜欢通过体感设备观看。它们都是以伴侣的视角记录的,我曾经看到过蕾贝卡的身影在里面一闪而逝,其中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记录时间最早的一个影像片段。
在广阔而豪华的舞台上,伴奏的最后一个音符铿然落下,粉丝的叫喊声山呼海啸般席卷过来,他们尖叫,他们呐喊,他们流泪。这一切全都是为了站在台上的“我”。耀眼灯光下的这个瞬间,我感受到了值得被永久保存的东西。
但是脚下原本应当存在的支撑物消失了,我似乎是一脚踩空,从高处陡然跌落,恶意的风自四面八方扑来像网一样将我缠住,狠命抡向下方不可知的黑洞。很快,摇晃的视线再度恢复清晰,我艰难地撑起身体,一束追光打在身上,我环顾四周,台下黑压压的人头不安地攒动着,嗡嗡的议论声像震动的雷云笼罩了舞台,有什么改变了,我想道。
我低下头,看到被砸裂的胳膊吊在身上晃动,机械骨骼骇然刺出皮肤,散落一地的金属零件散发着幽幽的光泽。
大概是一次舞台事故。
我退出体感设备时想道,或许就是这段影像造成了防卫系统的暴走。它不知为何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系统自查和定期清理,根深蒂固地藏在伴侣的体内作怪。就像是“创伤性记忆”那样。
影像的记录时间是地球2227年9月26日,距离《智能人形公约》通过只剩不到半年,这个时间点让我感觉有点微妙,有什么东西在意识中若隐若现,我无数次地想要抓住它,却每每落空。凭我自己能够查到的蛛丝马迹太少了。思虑再三,我还是写了封措辞小心的服务意见书,发往了匿名账号留下的那个地址。
之后的几天我都被这种感觉困扰,我再一次打开ANSY公司的官网,初代型号的页面简洁精致一目了然:
2221年推出的首款“偶像”型号,凭借过人的魅力在数年间赢得了大众的喜爱,最终成为了陪伴在人们身边的珍贵伴侣。
若隐若现的感觉再次袭来,在公开的网络环境中,《人形智能公约》颁布之前的年份极少被提到,寥寥几句都是描述当年反对人形机械体运动有多么残忍多么愚蠢。保守人权主义者和传统教派联合起来对人形机械体行业及其使用者进行大规模的扑杀,被称为“铁灰恐怖”的流血事件每天都在刷新人们的心理承受底线。在这种人人噤若寒蝉的大背景下,整个人形机械体产业都岌岌可危,要保住一个小小的偶像组合简直难如登天。
它们究竟是如何熬过那段时期,还要在内部的优胜劣汰中搏出一条血路的呢?
心里有颗埋藏已久的种子被疑虑浇灌,悄悄地破土而出。
收到回复是在一个阴郁的下午,不少聚居区都接到了沙尘暴预警,象征着火星漫长压抑的封闭期即将到来。
匿名账号在一通啰里八嗦的问候与闲扯后,附上了他查找到的初代偶像资料。多数都是从尚存的网络废墟中搜罗来的碎片。其中2227年被以散发着不详预感的尖刀符号标出,我打开了资料包。
《当红偶像团体的世纪欺诈!》
《LAPON公司偶像团体无一真人!》
《边界已经打破,末日正在降临。》
《人类与机械体的未来在哪里?》
《抵制人形机械,守护最后的伊甸园。》
《你听到它们的呐喊了吗?》
《阴谋家和它的走狗》
《天使与恶魔,论人形仿生机械体的两面性》
《将它们吊死!将它们烧光!将它们赶出你我的家园!》
……
触目惊心的标题让心脏狂跳,伴侣接收到了我身体异常的信号,凑过来轻声询问感觉还好吗,我无言以对。从出道开始,ANSY公司就从未对外公布过它们的仿生机械体身份,全世界都以为它们是活生生的人类。当我的伴侣从舞台上失足落下时,精心编织的骗局轰然碎裂在众目睽睽之中。这就是为什么蕾贝卡和它的身上没有任何证明仿生机械体身份的原件,因为它们本就是为了欺骗人类目光而被制造出来的。
资料中的线索跟我之前隐约的猜测拼凑出了这起阴谋的全貌。这起事件爆发的最初,守旧势力的叫嚣与威胁像洪水猛兽一样袭来,大有彻底掐死人形机械产业的架势。但在多年“铁灰恐怖”阴影笼罩下,民众不再愿意屈从,他们的情绪被压抑了太久,这次事件是引发触底反弹的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一些抵制守旧主义的媒体开始发声,逐渐地,声援人形机械体反抗守旧恐怖主义的大潮一浪高过一浪,最终成为一场席卷整个地球的伦理圣战。而ANSY像高明的冲浪者一样,以我的伴侣为板,始终轻松地站在这场闹剧的最顶端。
之后的结局显而易见,尘埃落定后我的伴侣被公司连带着那场骗局一起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ANSY从此成为人们心中代表自由与未来的象征,无数光鲜亮丽的量产偶像伴侣成为它的触手,轻易渗入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我再次意识到,伴侣在舞台上的踩空不是偶然,而是公司安排的必然。
资料中伴侣跪在舞台上的样子被用各种手段扭曲、丑化、诋毁、讥讽,我从系统中退出转过身抱住它,将它死死地摁在怀里,以为只要这样就可以从旧日舆论的魔掌中将它保全。
我也终于明白为何无法控制自己对它毫无来由的共情,我们都是被抛弃的牺牲品,是某种看不清楚轮廓的巨兽牙缝中幸存下来的亡魂,我们毫无意义地苟延残喘,直到遇到对方。伴侣一下一下轻抚我的后背,它沉默着,永远不会问为什么。
当我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与惊惧中时,系统弹出的全区通告将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12月12日19时许,珍珠湾区埃伯斯瓦尔德休闲聚落发现一起不明人形机械体引发骚动事件。现地属分局已将不明机械体就地拆解废弃,事件责任人及疑似机械体归属人,珍珠湾区霍顿工业聚落居民海格斯·冯·契卡,在警察执法时存在暴力行为,已被拘捕。不排除仍有不明人形机械体流落在外的可能,警方已加紧搜查,请两区居民注意出行安全,如有线索,欢迎随时举报。”
我死盯着通报附带的视频,蕾贝卡被肢解成融化的金属碎块、破损的芯片、断裂的机械骨骼以及其他零件,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小的山。我无法将这些冰冷肮脏的无机废品跟她联系起来,她应当是闪耀的、柔和的、活跃的、像是旷野中淡黄色的花朵那样。
画面切给了一个絮絮叨叨的中年人,他用混合了猥琐、得意、恐惧、嫌恶、窃喜等等众多情绪的复杂表情面对着镜头,既手足无措又迫不及待想要表演的样子令人作呕。他夸张地说:“我不过是多看了她几眼,这个女……哦,这个机器人就跑过来抓我的手,还说什么’谢谢支持’之类的疯话,力气大得差点把我的手捏碎。”他像炫耀什么宝贝似的展示那只油腻肥厚的手掌,上面除了尘霾积聚起来的污泥之外什么都没有。他的表达**还没得到满足,镜头就漠不关心地晃开了。
然后我看到了契卡,他被警用安全电网固定住四肢,紧紧贴在墙上。他拼命扭头,泪水跟墙上的灰在脸上混成两道细细的浊流,他的嘴冲着镜头不断地一张一合。
我读懂了。
他在说:“快逃。”
收拾行装的过程平静而迅速,在沙暴即将到来前出门显然不是好主意,但我并不在乎。为了封闭期储备的压缩快餐和饮用水被我捡着方便携带的搬进同位素动力车中,伴侣记录下数量并做好未来一段时间的饮食规划。
车上装满了物资,已经没有空间把我的伴侣再次藏起来了,它只能跟我一起光明正大地坐在车里。我蹲在地上发起了愁,它那张当过偶像的脸庞怎么看都不像是灰头土脸的火星住民,我灵机一动,问它:“你还能给自己化妆吗?”
伴侣点了点头,答道:“是的。我可以微调外貌特征,有一些模板……”
我让它换了几个,但看上去只是让它变了一种风情,根本达不到伪装的目的。我想起体感设备里有一个提取脸部模型的软件,于是拉着伴侣匆匆去导了一份自己的数据。“这种可以吗?”
“我试一下。”伴侣应下来。我打开了体感设备里的付费频道,又去给厨具里放上半成品的食物,试图布置出临时出门的伪装。准备就绪之后,我去叫还在调整妆容的伴侣,等走近了才看到,镜子中倒映出来的两张脸一时之间竟然不分彼此。亚裔人种的血统反映在外表上本来就具有相当的欺骗性,如今伴侣调整了发型和脸上的阴影后,说我们是具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基本不会产生疑虑。
到达关口的时候,沙暴已经像个壳一样罩住了整个聚落。
值班人员例行公事地盘查异常天气的出行原因,伴侣捏着我的ID卡递出去,它的声音一丝颤抖都没有:“送我姐回家,辛苦赶紧了。”我小心地捏住了自己工厂的身份牌,遮住名字的后半部分,在昏暗的车中向车窗外晃了一下,对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答道:“请看前方留影登记,沙暴天注意安全,切勿强行赶路。”
我们的目的地是离家将近一千六百多公里的示巴湾区诺亚工业聚落,那里是火星移民计划最初的登陆地,在数十年发展中逐渐从辉煌走向没落,现在仍然是南半球最大的聚居区。其中的居民成分鱼龙混杂,政府势力鞭长莫及。我打算在那里混一段时间,等风波稍平后再另寻出路。
之后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甚至开始详细地规划起之后的日子。
到达诺亚聚落后第一件事就是拿掉身体里的居民ID,这并不难,或许还能卖个不错的价格。之后就找个废弃的屋子落脚,我可以去谋个活计,托上一份工作的福我识得不少稀有材料,可以去试试当鉴定师。诺亚聚落的地下市场非常繁荣,说不定还有机会小赚一笔。等攒够了钱,就能去北方伊希地休闲聚落淘金,如果几十年后我还没死于火星尘霾的话,可能还有机会再回到地球。
想到这里我转头看向驾驶席,伴侣在工作台上忙碌,我忍不住伸手触碰那张跟我有些相似的侧脸,打断了它口中一直轻声哼唱的歌曲。伴侣扭过头作势要咬过来,一边瞪眼一边磨了两下牙齿当做威胁。
我笑着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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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事情,我打算全部留到最后一封信中叙说。
请原谅,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回溯这起事件令愤怒与悲哀再度主宰了我的情绪,如果我不努力令自己平复,那么或许我的记忆将没办法保留到下次诊疗结束。
多莉小姐,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明白为何我的伴侣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它在那次事件后被默默无闻地拆解,现在却又因为人们恐怖的好奇心被从电子坟墓当中掘出,全世界都疯了一样地去翻找那些旧闻,谣言和臆测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再次将它吊上舆论的绞架。
我当初所做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难道机械体也会被无法抗拒的命运操纵吗?我们身上的镣铐究竟握在谁的手中?
即便永远不可能有答案,我依旧会忍不住这样问自己。
祝你一切都好。
你的
川·林
火星143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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