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多莉小姐:
你好。
无论是公堂之上,还是牢狱之中,我都在不断地宣称,我的伴侣不可能有所谓的“自然感情”。这在旁人看来未免有掩耳盗铃之嫌,我想,主张“给予仿生人形应得尊重”地你一定理解这是为了什么。
人类绝不能容忍有另一个群体,哪怕是自己的造物,拥有那神圣的、独有的、高贵而愚蠢的“自我意识”。
我有时会想,倘若这个世界能够多一点可能性该多好,那些冰冷坚硬的定律,算式,守则能够柔软哪怕一星半点,我们无处安放的感情或许都将不再仅仅是聊以□□。但是很遗憾,这个世界永远不会为了我们这种市井小民发生改变。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为你讲述:
刚开始碰上那些人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平时前往诺亚聚落只需要不到三十个小时,但在恶劣的天气下,两天过去我们还没走完全程的三分之一。
沙暴遮天蔽日,动力车在其中艰难地挪动,四面的玻璃都像是被牛皮纸糊住一样,完全丧失了空间感。如果不是偶尔轮胎磕到坑洼造成一些颠簸,根本无法判断我们究竟是停滞还是在前进。
车内是完全密闭的,在燃料充足的情况下,生命维持系统提供的氧气最多可以供一个人使用18个小时,我们每隔一段时间会在自助服务点进行补给,在不受气密系统保护的茫茫旷野中,每一个服务点都是行人的救命稻草。尤其是这种天气,信号也会受到影响而无法向聚落求救,一旦资源耗尽,就只能惨死在半路。
为了节省燃料,车上一切无益于生存和赶路的设备都禁止使用,只能靠发呆与睡觉打发时间。当我被循环系统的警示音惊醒时,才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妙。
见我爬起身,伴侣腾出手丢了一盒方便食品给我:“之前的三个补给点都出了问题,距离下一处还有15分钟,如果那里也不行的话,就要考虑别的措施了。”
我拆开包装将淡而无味的食物塞进嘴里,连上动力车的记录仪查询前几处补给点的记录。发现都是由于运输管道故障而临时关闭。
这种情况非常罕见,据我所知每个补给点的输送管道都是耗费了大量财力单独铺设,能够承受相当恶劣的环境,并且会进行频繁的检修与排查,平时一个补给点出问题都会给全区居民发布警示通告,更别说连着三个补给点无法使用了。
还没等我细想,伴侣就发出了欢呼:“前面的补给点运作正常,我们有救了!”
但当我们到达信号接触范围,申请使用权限时,却显示已经有一辆动力车停在里面了。
“您好,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这边燃料不足,情况十分危险,可不可以通融一下让我们先补充?”伴侣刚刚开进通信范围就尝试向对方发送了求助信息,很快便收到了回复。
“我们也是刚到,你燃料剩多少了?”
伴侣正要答复,我拦了它一下“少报点,说剩6%了。”
“我们的燃料还剩6%,估计只能坚持一个多小时了。”信息发出去后对方一直没有回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等得心焦,对方多磨蹭一会儿我们生存的可能就更小了一点,伴侣安慰性地扶住我的肩膀。
“……可以是可以,但是谁知道你们会不会一直占着不走。”
对方的信息看得我火大,我把伴侣挤开直截了当地回道:“你们想要什么?”
“看你是个爽快人的份上,20万就把位置让给你。”
我一拳砸在座位上,20万刚好是最新型号的人形伴侣在火星上的售价,不管对方是不是刻意想要堵我们,这里都是个陷阱。前面三个补给点的故障不是什么巧合,八成是就是被这些家伙人为破坏,然后在这里悠哉地等着猎物自投罗网。走投无路的行人要么被狠宰一通,要么资源耗尽尸横旷野。
“我们走,赶快。”我一边催促伴侣,一边开始盘算如何尽量延长循环系统的使用时间。伴侣在沙暴中艰难地调转了方向,我们连补给点的小屋都没看见,就不甘心地甩过车尾径直冲向诺亚聚落。
然而对方并没有这么轻易地善罢甘休,我们开出了好一段距离后,系统仍然断断续续地显示对方仍在通信范围内。我们被尾随了。看来他们并不只干守株待兔的勾当,而是像秃鹫一样连死者的财物都不肯放过。
很快伴侣那边也传来了坏消息,无论怎么计算,我们的燃料都不足以支撑到聚落。眼看一切都走上了绝路,我开始拼命想办法,在这种恶劣天气下,对方只能用检测设备锁定动力车的行踪,我们必须要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消失才行。
我算着时间差不多快要一个小时了,就让伴侣猛地加快了速度,一脚油门下去对方的信号总算消失在可通信名单中,趁着这个机会调转车头,绕了个大圈往来时的路开了回去。我一边指挥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车载通讯盒子扯出来砸掉,指望着对方能误以为我们已经死在了半路上,多少拖延一会儿时间。
或许是运气好,我们竟然顺利返回了补给点。时间紧迫,那些丧心病狂的强盗随时都可能回来,我紧张地盯着燃料的补充情况,一旦够我们开到诺亚就马上离开,然而还没等加满,补给点的门就打开了。
一辆装饰浮夸的动力车毫不客气地拦腰撞了过来,在巨响和冲击中,我们的车子已经被撞毁在了补给点的墙上。还没等我搞清楚状况,车门就被拉开了,一个面色不善的家伙将我连拉带扯地拽下车,没等站稳,不知哪里来的一脚又将我踹到在地,随后伴侣也被丢到身边,我小心地抬头环顾了一圈,三个持械暴徒将我们团团围住,还没等我看清他们的样子,立刻就被用钝器砸中了额角。
“觉得自己挺机灵,嗯?”一双腿在我们面前来回踱步,然后我就被抓住头发提了起来“知不知道老子在这条道上混了多久?以为溜回来就逮不着你们了?”
我咬着牙没有说话,对方满不在乎地丢开我,又去抓伴侣的头发,将它的脸提起来,仔细看了一会儿:“长得还挺像。”
“我们是姐弟。”伴侣挣扎着答道。
对方哈哈笑了几声,脸色一变,骂道:“姐弟个屁!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是什么货色?一个穷鬼垃圾工带着个婊子机器人,还在这儿演苦命鸳鸯的戏码?”
伴侣被他踢得飞了出去,我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不假思索地向那个凶徒冲去,却没想到会因此暴露了伴侣的身份。
“就是那个不会反抗的,给我抄家伙上!”
他们抽出的工具与拆解蕾贝卡的警员所持的一模一样,那似乎是高性能的便携切割机,我从一开始就错误地估计了他们的身份,这不是一次突发的抢劫,而是一场蓄意的谋杀。
当时我并不清楚整件事情已经通过那个前来维修的匿名账号传遍了地球网络,成为了时下最热门的茶余谈资。媒体如同饥饿的豺狼一般四处嗅探挖掘,以此为引扯出更多的肮脏黑幕。ANSY的股票一路暴跌,所有人都在猛烈声讨它当年违背法律条令与人类道德的欺瞒行为,全然忘却当年正是因为这样才将它推上的神坛。
根据后来得知的消息,那个匿名账号放出来的就只有一部分没有头尾的数据,以及造成伴侣宕机的那段“创伤性记忆”影像。也因此ANSY的公关部门一直否认这些资料的真实性,声称这只是某些敌对势力编造出来的谣言。
而将我的伴侣再一次从世界上抹除,就是ANSY高薪聘请的危机公关们想出来的解决办法。这帮废物们似乎认为,只要从源头上解决了“祸根”,所有的麻烦也就会像上次那样烟消云散。
但是他们忽略了一件事,我的伴侣已经不再是听凭公司处置的废弃物,它现在跟一个微不足道的火星老百姓共同生活,扮演着至关重要的家人和朋友的角色。当有任何人威胁到这段一厢情愿的关系时,都将会遭到它的“伴侣”,也就是我的反击。
多莉小姐,你听说过一句古老的谚语吗?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我不愿再次详述当天的血腥场面,现场的摄像头记录下了发生的一切,杀死五个人的罪名我坦然接受,尽管这已经无法挽回我伴侣的“生命”,但至少我让那些人为此付出了代价。
后来的记忆很模糊,不记得过了多久,很多人来到补给点,将已经昏厥的我唤醒并带走。整个过程没有反抗,没有挣扎,没有生离死别,早在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并接受了这个结局。
当我被带出补给点大门的时候,背后传来了“原地销毁”的命令。我被推搡着登上了门外一辆全副武装的押解车,就像是被面目狰狞的怪兽吃掉的饵食。
之后我就被送到了这里,与外界完全隔离,每日重复不知所谓的“精神诊疗”方案,时不时也会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代理律师”,声称为我辩护,却不断发出各种稀奇古怪地刁钻提问。关于过去的记忆开始日渐凋零,我逐渐遗忘了许多事情。
然而,我永远无法忘怀,当我拖着被敲断的左腿艰难地挪动到已经被破坏得不成人形的伴侣身边,竟然奇迹般地从它残破的脸上看到了残存的微笑。
它那被撕裂大半的下颌艰难地一张一合,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但我知道,我知道,它是在歌唱。即便最后一刻,它也无法从公司对它施加的魔咒中挣脱出来。
眼泪划过,落入它已经被烧灼殆尽的眼眶中,溅起刺目的火花与电流,我帮它唱完了那首歌。
“……你到底去了哪里,失去月亮的天空只能哭泣,我无法就这样错身而过,请让我永远待在你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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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莉小姐,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当写下那句歌词的时候,判决的钟声也终于敲响,我将在三日后与这个世界告别,陪伴我的除了这段记忆之外别无他物。这就是我与我的伴侣——“述聆”的终点,但我希望这对于你,对于仿生人权益运动,都只是一个起点。
祝福你,以及所有的仿生人形伴侣,都能拥有一个幸福圆满的终点。
你的
川·林
火星143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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