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之际,言无译再一次醒了。
果然,如方才所料,这一次醒来,他的状态好了很多。
刚一醒来,言无译便挣扎着要坐起来。
方才把他扶起,靠着墙边坐好。
他把水杯递给言无译:“醒了就自己喝。”
言无译一口气把杯里的水喝完,方才从他手中拿过水杯。
“我在找你。”
水壶放在窗台上。方才走到窗边,又倒了杯水。
“找我干什么?”
“想你。”
方才回到床边,蹲下身把水杯递给他。
言无译身体前倾,却没接过水杯,而是动作极轻地抱住了他。
“……”方才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严肃,“多大了。”
“五岁。”
一会儿又说:“我才走了几天……”
言无译把脸埋进他的肩颈:“二十年。”
方才将他的手拿开,站起身:“少动,小心你的伤口扯开。”
经他提醒,言无译这才想起自己差点被片成生人片儿了。
他看了看四肢的伤口——好在都愈合得很好,否则动作稍微一大,身体就会立刻鲜血淋漓。
言无译吃了些食物,又喝了些水,然后靠着墙坐下了。
方才刚从汤小波那儿拿了些生活用品回来,期间她拐弯抹角地催方才还钱,方才权当没听见。
但身后跟探照灯似的视线他不可能没看见。
“睡吧,趁现在不热。”
“你不睡吗?”
“你睡吧。”方才顺手抓住一只蚊子捏死,“夏夜蚊虫多,我睡了你就睡不着了。”
“我睡不着。”这样说着,言无译还是乖乖躺下了,“一想到牧胜,我就睡不着。”
方才的手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下。
牧胜的事,他也有所考虑。
不过他认为,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不予理会。
就像从前二十年那样,在人类之中躲躲藏藏,不也这么过来了吗?
他想劝言无译别管,但又能以何立场?更何况牧胜是他从小到大的朋友。
脑子里乱得很。最终还是坐了下来:“他的事,不一定是支持仿生人的人类做的。”
言无译翻了个身,面对着他:“你也这么认为?”
反仿生人协会副会长一辞职便离奇死亡,是个人就会联想到这是仿生人派的报复。
方才点了点头:“如果说之前,还可能是和他长得极像的人;但经过前几天的事情,那个‘牧胜’,绝对不是人类。可也不一定是人类做的,他们没有这个立场。”
言无译闭上眼睛:“第三方。”
方才点头。
这是最可怕的事情。
仿生人渴求作为“人”的权利,人类则不允许任何物种僭越于人类之上。可完全躲在暗处的第三方,是什么,想要做什么,没人知道。
不过这一切都和方才无关。
他看了眼言无译——言无译翻了个身,正望着天花板发呆。
方才又捏死一只蚊子:“你要管这件事?”
言无译再次翻过身,和他对视。
“你不想我插手这件事?”
哪怕言无译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鼻尖也渗出了汗水。
窗外酝酿着一场大雨。
好闷热的天气,搅得方才心底也闷闷的。
他移开视线:“没有。”
没有不想。
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和我没关系。
“哦。”
言无译继续翻回身平躺着,安安静静的。
过了一会儿,方才才发现他睡着了。
一大早,方才便被汤小波叫去帮忙。
“又有老人热死啦,热射病一类的。”汤小波是这么和他说的,“盛夏和严冬是两个坎儿——许多老年人都挺不过去。”
两人将老人的尸体带到专属于贫民窟的墓地——其实就是一片乱葬岗。
把土坑填平,汤小波起身转了一圈,方才看到她摘了一朵野花来,放在那块地上。
“周老师是什么时候来贫民窟的?”
闻言,汤小波像看稀奇似的看过去:“没来多久,和你差不多时间来的吧——怎么,你感兴趣?”
他低头看着地面,睫毛掩去了眼神:“嗯,讲讲。”
“刚来的那一天,她跟潘叔说,只要能留个地方住,让她做什么都行。前任教书的老教师刚刚去世不久,潘叔便让她代替了。她讲课还不错,很有耐心,知道的东西也很多——这对于我们来说倒是意外之喜,毕竟贫民窟里的人,认得大字的都没几个。”汤小波又摘了朵野花,“结果第三天吧,我们发现她没出门,到了晚上把门弄开一看,发现她居然晕倒了。一开始我们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然后在地上看见空的营养液瓶子,才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汤小波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密布,九点钟的天看着跟五六点似的。
“然后你就来了,潘叔这才拜托你帮忙。我们过得不容易,不能让孩子们也重蹈这样的覆辙。”
果然,二人刚赶回贫民窟,大雨就落了下来。
回到家一推开门——家里居然空无一人。
方才眼皮一跳就往外跑,没想到却和身后的人撞了个满怀。
他揉了揉额头,言无译也是一脸懵。
“你去哪?”
方才摇了摇头。
他看见言无译全身上下弥漫着水汽,知道他应该是去洗澡了。
伤口恢复得不错。有些较浅的伤口,疤已经开始脱落了。
“潘叔让你还钱。”
方才视线飘忽不定:“你有钱?”
“没有。”言无译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水珠飞溅,“我的手表给他了。”
方才点了点头——自己是为了救言无译才从潘叔那儿拿的钱。所以该他还,没毛病。
“对了。”
言无译转过头,头发上的水汇成水珠滴滴落下,砸在地上,渐渐与雨滴同了频;发丝挡住了他的小半张脸,虽然方才看不见,但他知道,那后面是一双同样湿漉漉的眼睛。
方才移开视线:“嗯?”
言无译走进屋内,再出来时手上是两瓶营养液。
又是营养液。
“早上我一开门,就放在门口。”言无译把营养液递给他,试探般看了他一眼,“谁……给的?”
方才接过来,面不改色:“朋友。”
言无译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显然不相信。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才言,明天有时间吗?”
方才第一次这么感谢汤小波的出现,因为他实在扛不住言无译的视线了。
言无译也听到了,似笑非笑念了声:“才言?”
汤小波也看见了他,问了声:“这位是?”
“……朋友。”方才半天憋出这么两个字,然后道,“明天有时间,怎么了?”
“天气预报说最近几天都是晴天,周老师想着组织学生们出去游玩,就在行星区的郊外,离贫民窟也不远。”汤小波说,“学生太多,我和她两个人看不过来,我们想叫你一起去,如何?你的朋友也可以一起。”
汤小波想得很简单——尽管言无译长得一表人才,但都来投奔贫民窟的朋友了,想必这位朋友也是在行星区混不下去了。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吧,人越多越好。
她没等到方才的回答,却听他朋友道:“好啊。明天什么时候?”
“早上吧,早上不热。”汤小波又问,“你是新来的?”
“对。”
“那你跟我来,登一下记。”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跟着自己离开后,这位朋友气场立刻就变了——立刻从平易近人变得疏离冷漠。
两人来到汤小波的家,她翻出那叠名册。
“名字。”
男人想了想:“言才?”
“……”汤小波吸了口气,“真名。”
“言无译。”
头发还在不停滴水,言无译用毛巾把遮挡视线的头发拢至脑后,露出了整张脸。
汤小波呼吸一滞。
一直到所有信息登记完毕,汤小波都觉得,这个男人,她一定在哪见过。
清晨六点半,阳光穿透云层,洒了下来。
这个时候,躲在树荫下,气温不高,还有凉风拂过,最舒服了。
三人仰躺在大树底下的草坪上,看着稍远处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的周衍衍。
她说,不能仅仅学习课本上的知识,要寓教于乐才好。于是这才生出了带孩子们出来,认识各种花草鸟兽的念头。
周衍衍拜托他们看着点学生,他们还真只是“看”着。
“送给你。”
方才一转头,一束花便杵到了自己鼻子跟前。
他愣了愣,接过花,对小女孩道:“谢谢。”
然后小女孩害羞地微笑着跑开了。
“看来郭奶奶的孙女很喜欢你。”汤小波道。
方才不置可否,将视线移向远处——一个小孩儿爬上树却下不来了,急得周衍衍在树底下直跺脚。
方才放下花朵,起身朝那边走去。
“你要过去?”言无译问。
他点点头,看向言无译,想了想道:“一起吗?”
言无译答非所问,只是用视线点了一点周衍衍:“你和她很熟?”
自然是不熟的。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转身继续朝那边去。
“别去好不好?”
这次,方才还没来得及回答,汤小波便站了起来。
“……”她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去,我去。”
这两人点她呢?
方才也没多客气,坐了回去。
再看那树枝,快要承受不起小孩儿的重量,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汤小波加快速度,几步奔到树下,接住了掉落的小孩儿,两人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再抬头时,汤小波满头满脸地草屑,她呸呸几口吐掉。
一群人顿时笑作一团。
“你在笑。”
方才脸上本就浅淡的笑意顿时没了。
他收敛了神色:“程序的设定而已。”
“我也一样。”言无译翻了个身,坐得更近了些,凑到他面前笑着道,“人体只是更自然、更精密的程序而已——我们是一样的。”
方才没有回答,只是瞥了他一眼。
言无译也不说话,只是笑笑,躺了回去。
他随意揪起一根狗尾巴草,看也不看就将根部放进嘴里。接着,狗尾巴草有节奏地晃动起来。
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反正看起来很开心。
方才看着那根晃动的狗尾巴,觉得神奇——你以为他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反仿生人协会会长时,其实他会一时心软放过某些仿生人;你以为他是个世故成熟的成年人时,他又会坐在你旁边叼根狗尾巴草傻乐。
方才忍不住地又想笑,察觉到后立即收敛了笑意。
“你准备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言无译把草摘下来,愣了愣:“你是要赶我走吗?”
一会儿又可怜巴巴道:“我没工作了,家也不能回。”
方才沉默了会儿——他知道自己狠不下心。
于是他道:“我发现你好像话变多了?”
身旁的人身体突然绷紧:“有吗?”
方才叹了口气:“我只是问一下,没别的意思。”
言无译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
方才蓦地想到,很久以前,他在方宣赫的书架里翻到过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原句忘了,大意是:
被爱才会长大,没被爱过的人永远是失去爱时的模样。
他看了看言无译——所以他是被困在五岁时了吗?
仿生人也是如此吧。
被爱才会成为人类,没被爱过,始终是台冷冰冰的机器。
言无译看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疑惑道:“哥,你在……”
“我不是你哥。”方才打断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和他长得不一样?我只是拥有他的记忆而已。他已经死了——不,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他已经被销毁了。”
余光中,他看见言无译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一般。
过了很久,他才说:“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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