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自由活动的时间，孩子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格蕾塔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抱着一块显示屏，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的内容，看得入了迷。

文字描绘的世界，是独属于小女孩的一方净土。

被精心挑选的文字，不容许任何错误出现的句子，构成几乎完美的段落……

他的视线从小女孩身上转到了窗外。

一个长相特别的哨兵正从教室外走过。

全副战术装备，还没来得及带上面罩。五官立体挺拔，灰蓝色眼睛。很白，透过皮肤可以隐约看见血管。头发梳到脑后，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粉白色。

二十岁出头的特奥多尔还远没有没有现在的个子挺拔壮实，瘦瘦高高的，步态更加随性慵懒，走路带风。

转眼间就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不见。

他想要跟上去，低头却发现小小的格蕾塔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他的手。

小女孩对于这个擅闯她意识海的男人没有任何防备，或者说小小的格蕾塔并没有意识到这里是哪里，她只是拉着这个陌生的大哥哥的手，不说话也不哭闹，只是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好像要透过这个幻象看到他的实体。

81号蹲下身与格蕾塔平视，女孩眨眨眼，将那块屏幕举到他的面前。

“大哥哥。”她问，“这些故事都是真的吗？”

千篇一律的教材罢了，他想。

但他还是在女孩期待的目光中草草地扫过屏幕上的文字。

……不对。

81号拿着那一块屏幕，慢慢直起身。

周围的景象开始模糊，只有小小的格蕾塔紧紧攥着他的手，不安地打量着四周，拼命地想要躲到他的身后去。

什么时候？链接？

格蕾塔从来没有去过废城。

因为他？

只是在离开时看到了有趣的一幕，看见在穹顶下奔跑的两个小小的身影。

81号认出了其中那个曾被特奥多尔带走的小女孩，好奇心作祟随手附赠的一次精神疏导……

意外收获还是蓄谋已久？

眼前的场景已经完全崩溃，只剩一片虚空。体力透支后昏迷的格蕾塔无力再掌控自己的意识海，数据流开始呈现，观测者接管了这片空间。

主服务器最终还是抓到了他这个私自断联的外接服务器，神明自始至终一直注视着祂的“代理人”。

红色光点在虚空中闪烁，但祂似乎并没有选择以一个可以被看见的实体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这个向导小姑娘资质平平，加之年纪太小，这片空间内没有冗余的数据供祂调用。

祂缄默。

“提问：……”最终还是81号先开了口，“全知全能之神，我于你意味着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观测者依旧缄默，好像无形之中有一堵墙隔在他们之间。

隔绝了所有感官。

“你在和什么说话？”

格蕾塔的声音怯生生的。

“和占用你大脑的坏东西。”81号回答，“我现在要把它赶走了。”

小女孩依旧死死抓着他的手，拼命地摇头说：“大哥哥会受伤，不要去好不好？”

他低垂着眼，毅然决然将手抽离。

小格蕾塔后撤一步，隔绝感官的屏障轰然坍塌，特奥多尔稚气未脱的脸庞出现在他的面前。

刚刚在格蕾塔记忆里出现的那身装扮，不过是正脸。

灰蓝色的眼眸无神，脸上是诡异的平静。

并非是没有冗余的数据构筑出一个形象，而是格蕾塔的自我保护机制。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观测者没有选择当年照顾他的女研究员形象，而是八年前的特奥多尔。

集群也很好奇，他于他意味着什么。

“脱离服务器的方法是在意识海里死去，这一点我一直觉得很有趣。”81号低声喃喃着，“而直到死去才会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于是拼命拉着自己的同伴去死，只为了让他们脱离死地。”

林啸很聪明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自杀，斩断链接，毫不犹豫。

眼前的人一动不动，仿佛毫无生机的傀儡一般。或者说这个特奥多尔原本只是集群用数据虚构的傀儡。

格蕾塔记忆里的特奥多尔太过单薄。

短暂又诡异的安静过后，特奥多尔抬起头看向他。

“在过去二十年里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是谁？他是谁？”

“我承认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想活。我一直都明白我的意识依托于你，当我杀死我的意识我本人也会真正死去，这个机械身躯不过是一个空壳。所以我不敢尝试脱离你，直到我的意识也成为你的一部分……”

81号只是自顾自地陈述着。

“做一个真正的人还是太难了，不是吗？”

那一双看向他时永远欢欣雀跃，永远闪烁着光芒的灰蓝色眼睛。

毫无生机的赝品，拙劣的模仿者。明明起源于同一种社会形态，同源于人类文明的造物，最终却也将所有的人性磨灭。

“我也……不太相信既定的命运了。”

赝品特奥多尔的嘴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说话。他只是听着。

“当一位观测者也成为一个未知数时，方程的解会不会有所改变？”81号伸手，像是回应八年前的特奥多尔一般。

虚空中，他的手指悬停在赝品特奥多尔的额前。数据流如蛛网般缠绕在他的指尖。

“错误。”赝品的声线突然变得机械重叠，仿佛千万个声音同时开口，“观测者81号，你的行为将导致集群熵值激增。建议：立即终止干扰，回归既定协议。”

“建议驳回。”81号轻笑一声，手掌猛然攥紧。赝品的头颅在他掌心爆裂成无数光点，数据流如溃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虚空开始崩塌，现实的边界重新显现。

他身旁的格蕾塔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

精神海重归寂静，格蕾塔从深眠中惊醒。

81号抓起她的手。

“格蕾塔小姐。”他的声音仿佛有魔法一般，让她不自觉地沉了进去，“接下来这个梦会很长很长……”

我想请你记住它。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观测者会选中这个小姑娘，但既然她也被迫卷入其中，那不妨看看“观测者”想让她看见什么。

格蕾塔并不清楚自己将要经历什么，只是本能地战栗，将手从那双冰冷的手中猛地抽离，不停地慢慢向后退去，拉开她和81号之间的距离。

81号极其有耐心地继续安抚道：“没关系，格蕾塔，它不会伤害到你，只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书里的那种？”小姑娘的声音还是怯生生的，“那段完全不同的故事？”

他点头。

“那是什么？”格蕾塔强装镇定，又问道，但声音还在发抖。

“被篡改的历史。”81号的声音如同海妖的歌声，“真正的维尔斯特。”

格蕾塔摇着头，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不知何时，被他甩掉的哨兵逼近了他的身后，颤颤巍巍地举着枪对准他的后背。81号配合地举起双手，看向身后的塞勒涅。

他只扫了她一眼。

塞勒涅咽了咽口水，将枪口上抬，对准陌生男人的眉心。

不得不说，特奥多尔看人的眼光实在是毒辣。

81号默数三秒，迅速下蹲躲过子弹，一个扫堂腿迅速破坏塞勒涅的重心。

女孩踉跄一下，男人就已经闪到她的身后。

先是夺去她的手枪，然后将她双手反剪，迅速压制。力道刚好能限制她的行动，又不至于弄疼她。

“女士。”他的声音在言语间渐渐变作另一副模样，像极了她梦中那位墨绿色眼睛的女向导，“我没有恶意。集群引导你们寻找真相，我也是如此……”

男人的声纹逐渐和那个女人重合：“那个女人一定告诉过你，‘我们’是不分彼此的巴别塔，也一定邀请过你加入那个所谓的集群意识。”

“但是很抱歉，我只知道那里和这里一样是个虚假的乌托邦，女士。”

“你也期待去看见那个真实的世界吧？”

——

在黑市换下的半包烟只剩下最后一根，还等不到特奥多尔点燃它，身后的门边发出吱呀一声。

“首席。”莱尔希从门内探出头，“他醒了。”

特奥多尔默数着，这是第三天。

林啸身上的伤势绝对算不上乐观，这种恢复速度实在有些反常。

等不及他细想，房间内便传来林啸吃痛的哼唧声。叫唤一阵子后又安静了下来。

躺在床上的林啸眼睛里布满血丝，灰色的瞳孔中央还有一抹鲜红的血色。

他看着特奥多尔先是咽了一口口水，呼吸陡然急促，整个人要暴起一般。

特奥多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做出防御的姿态。

然后意识到什么一般，一张脸先是狰狞地拧成一团，然后才慢慢舒展开。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首席……”他说话有些口齿不清。

莱尔希见状，蹲在一旁为他引导。约摸一分多钟后，他才慢慢安静下来，说话也清晰了许多。

他将南希如何坦白自己是朊病毒事件的始作俑者，他又是怎么好像被拉入幻觉一样的精神图景内部，他逃出那个精神图景后又是怎么收到阿德勒消息等等一五一十地讲给他们听。

但是混乱的逻辑，怎么听都不过是臆想的场景，让特奥多尔和莱尔希两个人在听完后面面相觑。

很显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

林啸也有些着急了，接下来叽里咕噜地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说到一半，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的语言系统出了问题，于是他开始沉默。

他低着头，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的。

良久之后，林啸终于缓缓吐出几个字：“我好像……也被感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