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余霏在阳台吹了得有十五分钟的风,谭千觅起身,拒绝了她的帮助,单腿蹦跶到阳台,和她一起趴在栏杆上往外看。
咔哒。
莫余霏朝一处开枪,一只足有一米高的兔子倒地。
谭千觅看过去,问:“这是病变初期人类营地的驻扎台吧?易守难攻,之后领地减少,我们的管辖区边界不断往北缩。”
“嗯,是啊,那时候还真是一败涂地。”
易守难攻,也不适合变异种居住,所以来此的变异种并不多。
风一阵阵吹过,莫余霏突然开口。
“人类的世界庸俗、冷漠、肮脏,像一场设计好的舞台剧,台上站着不同造型的提线木偶。”
“干燥的空气里布满了尘埃和颗粒物,几乎要让人窒息。”
谭千觅余光瞟她一眼,目光和她一样,没从虚空挪开。
“或许不止人类,整个世界都是这样。我们在文明中孕育的思想和它产生了矛盾,双方都没错,只是不适配。”
“嗯,是啊。”莫余霏的语气略轻,“即使这样,还是想要活下去,追寻意义也只不过是寻找活下去的理由而已。”
谭千觅不言,她笑了声,继续道:“我很庆幸能在十九岁遇见你。”
“其实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不是第一次去滨湖湾桥。那是第二次,第一次在十八岁高考结束。”
谭千觅垂头,眼尾、唇角弯曲的弧度不深也不浅,她笑笑。
“第一次回去之后,你选择自己独自待着,再之后,你受不了了,离开了自己的世界。”
“可外面的世界又不会变,于是你又踏上了相同的路,可惜碰到了一个多管闲事的我。”
“是吗?”
莫余霏愣了,她转头看向谭千觅。
“你记起来了?”
谭千觅敛眸摇头,她只是看懂了。
顿了片刻,她转头和莫余霏对视,笑容灿烂,两秒后收回了视线,继续看向虚空。
“台上太嘈杂,台下太寂静,人啊,到底还是群居动物。”
莫余霏依旧盯着她,目光熠熠。
“是,所以我遇见了你。”
她的目光太热烈,谭千觅受不了,只好抬手推开她的脸。
“别这么看我,我还不如你呢。”
莫余霏还是盯着她,“哪里,分明不是……嗯,我感觉不是。”
从坚定变为主观的态度把谭千觅逗笑了,“那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吧,我甚至不敢抬头看自己的戏份,哪怕自欺欺人。”
笑音落下,她神色有些惘然,“我希望啊,让这场戏早点儿落幕。之后怎么样都好,总归不要再让我站上舞台。”
她开口,嗓音却寂静。
“我讨厌被人看着。”
有人说,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可当她凝视其他人时,其他人却无法凝视她。甚至当她站上舞台,被所有人凝视时,他们依然一无所知,而她却依旧要看着他们。
要包容他们的无知,要理解他们的不易,要当个好人,不然心会疼。
有点儿无奈,也有点儿疲惫,但还好。
说完,她长叹一口气,转头看向莫余霏,稍微起了个轻松的浅笑。
莫余霏始终在注视她,“他们看你没错,但他们看不懂你,只有你自己在看自己。”
谭千觅怎么会不知道,她笑容幅度大了些,“我知道呀。”
但是谁都无法躲开凝视,别人的,自己的……归根结底,都是来自于心灵的凝视。
被社会文明所滋养出来的,温润、美好、具有同理心的心灵。
莫余霏也笑了下,“所以你依旧看得透彻,你是天生的观众。”
谭千觅转回去看向阳台外,而后推开她的脑袋,“得了,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她不想被卷入是是非非,但明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是非”本身,还愚蠢地选择视而不见。
莫余霏垂眸,也慢吞吞挪开视线。
她感觉谭千觅此时并不纠结,也不矛盾,不痛苦。
谭千觅的确如此。
当决定出现的那一刻,痛苦就化作了动力和决心。
莫余霏也明白这一点,想了想,她还是问:“我昨晚是成为你台上的演员了吗?”
为观众服务的演员。
谭千觅略不好意思,“抱歉,昨晚有点儿冲动,利用了你的感情,这其实不太好。”
“虽然你似乎早就反应过来了,但如果还是让你难受了的话,很抱歉。”
莫余霏摇头,“你当时的确需要一个出口,嗯——或者说入口。”
谭千觅坚持,“还是要说对不起的。”
“我觉得我需要赔礼。”莫余霏索性道。
谭千觅心里一动,感觉不太对劲,“你说说呢。”
“直接来跟我一起当观众吧,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礼物,也是我毕生所求。”
“……”谭千觅心里清楚,这弄不好还真是莫余霏的最深理想。不过她还没做好这种觉悟,便直言道:“不要。”
莫余霏也没有强求,“那只好亏本原谅你了。”
思及理想,谭千觅慢吞吞道:“意义的确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个生存的理由。”
莫余霏漫不经心道:“是啊,只有生存的本能才是真,其他所有,都是自己的决定……决定当观众还是演员,决定不掩盖内心,还是自欺欺人。”
自己的决定。
所以说啊,她和莫余霏必然是同类人。
她笑着道:“理解、感受,自欺欺人犹豫着死亡、直视内心挣扎着生存,的确只是自己的决定。”
“不要死亡,要生存;不要理解,要感受。”莫余霏不假思索道。
谭千觅彻底笑了,“是,要感受,要生存。”
但很显然,能天天想这些有的没的,可见她们最擅长的还是“理解”,最有天赋的却是“感受”。
说到这里,几乎没什么再聊下去的必要了,老底儿都要扒光了。
虽然才见面了五天。
谭千觅把这五天的事情又过了一遍,转头看看莫余霏。
“所以你应该好点了吧。”
莫余霏一愣,她继续说:“你以为我在台上,因此感觉到疲惫了吗?刚刚我出来之前,你在阳台吹风那会儿。”
嘴上说着不陪莫余霏去当观众,但对方说过的话、表过的态到底进了她的心。
“不是,没有。”莫余霏否认。
谭千觅无奈笑,“好。”
过了一会儿,她准备回去,最后留了一句,“其实哪来什么台上台下,都是一样的,虽然的确有一层膜隔着,让人不太舒服。”
莫余霏转身去扶她,固执坚持,“不一样,你反正只能跟我一起在台下。”
谭千觅挑眉,无所谓道:“好啊,如果你真这么认为的话。”
“……”
回到客厅后,她在沙发上坐下,盯着自己的脚踝思考。
隐隐约约的胀痛,丝丝缕缕的刺痛。
她的匕首在面前的桌子上放着,莫余霏在阳台守着。
照理来讲,莫余霏没有现在进来的理由。
她伸手握住匕首,微微凝眸盯着它的刀刃,几秒后横到了自己颈间。
肌肤碰到泛凉的锋利物,鸡皮疙瘩不经询问便长了出来。
她一点点往下压,刺痛感占地狭窄,但十分尖锐。
轻缓的脚步声响起,是莫余霏在走过来,脚步声并不急促,说明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恰好回来而已。
她放下匕首,转过头去,等待莫余霏从卧室门里出现。
莫余霏出来后,目光第一时间就转向了她,面上神色一如往常,轻松闲适,然而在看到她颈间的血线时,眉梢扬起,眼睛睁大,瞳孔缩小,笑容僵硬。
这一系列变化细微且短暂,不是装出来的。
她几乎是有些机械地看向桌子上的匕首,见到其上浅淡的血丝后气笑了。
“谭千觅。”
这些反应都很自然且真实,如此观来,所谓的预言有点儿意思啊。
论证结束,谭千觅本来想跟她解释的,看到莫余霏面上的神色后,脑子一抽,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想逗逗她。
她歪歪脑袋,没事人似的应了一声。
“嗯,怎么了?你不在阳台看着吗?”
言下之意,你在阳台待着,方便我继续我的事儿。
莫余霏没应,两秒后在她身旁坐下,平心静气问:“你是在验证什么东西吗?预言?”
哦豁,这就猜到了,寻常人处理情绪和临时反应的能力可没这么强。
逗人没成功,她略失望,语气中也没有掩饰。
“是啊,看来你们的预言,不是单纯的逻辑推理扩散的能力,嗯……这个形容不太恰当,应该说是,不是能被人为干扰结果的预测。”
“先别说话,我有点生气。”莫余霏说着,拿了一包纸巾回来。
您这语气可太平静了。
不过这个反应倒是挺有趣的,谭千觅笑得贼甜,明知故问:“好呀,不用绷带吗?”
“……”莫余霏斜她一眼,默不作声抽出一叠纸巾,按着她的肩膀,轻轻去擦拭她颈间的血迹。
肩膀上禁锢的力气略大,但手上的力度却很轻柔。
谭千觅忍不住了,“哎呀你这人,以后跟别人交往肯定得吃亏的。”
这么温柔。
莫余霏哼笑一声,“那得看对方心黑不黑。”
“那我就不知道了。”谭千觅乐于打此类哑谜,尤其是与人类情感相关的,甚至是乐此不疲。
她甚至把正事往后挪了挪,盯着莫余霏,绘声绘色描述:“生气当然得有生气的表现呀,你这样单说一句我生气了,是挺好的,不起情绪化的冲突,但是长此以往,人感觉不到你的愤怒,可就不把你的生气当回事儿了。”
然而莫余霏给她擦拭血迹的手,该什么力气还是什么力气,一点儿没被刺激到。
只在末了捏了捏她的脖子,“那依然得看对方心黑不黑。”
话语不过几个字,流窜的心思却可以无穷无尽。
谭千觅喉骨滚动,“行吧。”
莫余霏最后看她一眼,用眼神给这段对白拉下了帷幕。
她退开一定的距离,撩开自己右耳上方的头发,指甲盖大小的疤痕露了出来。
“我曾经用枪口对着太阳穴,没有半秒的犹豫就按下了扳机,但依然没有成功。”
她的语气很平静,“楼下的进化者能力失控了,就恰恰好影响到我,或者说我枪口中的那颗子弹,它没有进入我的脑袋,而是蹭到一点儿头皮冲向我身后。”
“最巧的是,我的子弹是用能石加强过的,它穿过了我身后的窗户,甚至穿透了邻居家的窗户,击中了里面的一个通缉犯。”
莫余霏提起笑,“恰好,几天前的预言里说这名通缉犯不久后被抓到了,而当时没人有他的线索。”
——发生于新历三年,十月十八日上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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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干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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