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千觅接完水回来,看到莫余霏正靠在床头,目光虚虚落在空中,像是沉入了回忆。
她轻轻合上门,站在原地安静看着莫余霏。
莫余霏看向她的一瞬就提起了笑,很自然。
她也提起笑,顿了下才说,“……对不起。”
喉骨划动,她错开莫余霏的视线,低声说:“当时……我不知道谭建成在我身上放了定位,他当时突然找来了,我没机会留下什么东西。”
解释总是徒劳的,她垂头看向地面,“对不起。”
莫余霏眼睛弯了弯,微小的弧度中藏着六年的光阴。
“我也想说对不起,但谁也无法穿越回去,告诉我们‘你们没时间磨蹭了’。”
说着,她翻身想要下床,谭千觅见状立即走过去,把杯子放到床头的柜子上后按住她,上床翻到内侧躺下。
“他……”莫余霏欲言又止。
谭千觅摇摇头,无所谓道:“老样子,他们吵完了想起来我,让我回去写题别乱跑。”
莫余霏眨了下眼,躺下去抱住她。
“我们再也不学数学了。”
谭千觅懵了下,反应过来后被逗笑。
那天周四,她们学校那天临时放假,周三月考成绩出了,那次她数学成绩不是很好,谭建成把她抓回去后的确一直让她写数学题。
写到大半夜呢。只是数学这个东西,不会就是不会,下次不考同类型的题,她该不会还是不会。
时过境迁,当时为之感到痛苦的公式和符号都已远去,她回抱莫余霏,好笑问:“你之后去找我的学校了啊。”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莫余霏承认,“你的幼儿园、小学、初中、补习班。”
说着说着,她笑起来,“幼儿园对你父亲有意见的那个女老师、三年级抢你文具袋的那个男生、四年级你空白的期中试卷……
初一你看不过去那群男生对刘棋的口头侮辱,去帮忙,结果之后却听到刘棋为了混进人群,也在那群男生旁边说你坏话、初二刘赟硬拉着你去揍了刘棋、还有那次逃课,你计划好了,没人发现,结果却撞上也出去开小差的班主任。”
她讲着,谭千觅也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她只能抱着莫余霏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对不起”。
莫余霏摸摸她的头发,“没有找到你,但也很幸运,能够听到别人口中的你,听话的、叛逆的、聪明的、偶尔迷糊的,很多很多。”
她还想说“都很珍贵,我一个也没敢忘”,最后没有说出口,只是安静地顺着谭千觅的脊背。
谭千觅已经说出不来话了,她忍了一会儿,察觉到情绪的反噬之后没敢犹豫,很轻很轻地哭出声。
莫余霏顺着她的头发,手指一次又一次划过。
于她而言,即便等待和寻找无望而苦闷,但也总算寻到了一些珍宝,足以挨过漫漫长夜。
可她知道,于谭千觅而言,连寻找的权力也没有。
眼泪是很神奇的东西,谭千觅很少有哭泣的**。
可似乎一旦开闸,那些被压下的翻涌的委屈和不满,就成倍地报复了回来。
她哽咽着说,“我当时无数次、无数次想,如,如果早一点、早一点说出来该多好,就还能见面,还能联系,而不是坐在那里,看着他们来,来往往,看着泥泞、翻涌的,灰色的一切杂糅在一起,一抬头发现昨天已经成了上世纪。”
思考的尽头才是感情和情感,它们在此刻淋漓尽致。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天明,你走之后一个月,学,学妹她……”
她顿了很久,才缓慢地继续说,言不成篇、词不达意,“红色的血就像线一样,每天晚上都缠着我的脖子,我,我连氧气都摸不到了。”
“他们又带我搬家,流可能是那个时候就到了的吧,但是我什么也不知道啊,我就是被带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沈盈月早就离开了,我没有她的联系方法,刘赟也被带走了,学妹,离。”
她抽噎了一下,“世了,学姐不久之后,被她家人送去了医院,我真的不知道,那些灰色的水泥就像灌进了我的鼻子,顺着呼吸道钻满整个身体,然后、然后……”
她攥紧莫余霏的衣服,用力到手背泛起青白,像是松开一点就会被谁拉走一般。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救我啊。”
莫余霏抱紧她,“没事,别怕,别怕,我回来了,我们一起。”
强迫自己冷静几秒后,谭千觅尽力遏制着身体翻涌而起的紧绷抽搐和难受。
“……谢谢。”几分钟后,她小声说。
“嗯。”莫余霏温声答。
谭千觅彻底冷静下来,开始补充刚才漏过的细节,她还是不太舒服,但比起最初已经好多了,不至于想起来就想吐。
“一八年六月初,好像是七号,我记不太清,那天我起来之后就不太舒服,头疼很严重,那天早上没看见谭建成,我妈对我好点,看我实在难受就请了假,让我去睡觉。
好像是到中午醒的时候,发现浑身都没力气,软绵绵的很难受,隐约中看见房间,应该是整个房子里都是蓝色的光,我以为是我的幻觉,现在来看应该不是。”
她说了一段,胸膛起起伏伏,缓和一阵才继续道:“之后听到谭建成和我妈的惊呼声,我又睡过去了,也可能是昏迷。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谭建成在……喂我吃东西,他在哭。”
“嘴里的东西很腥,都是血,我咽不下去。”
说到这里时,莫余霏蹙眉,心中难受,“好了不说也可以。”
她摇头,“不行,不能有遗漏的。”至于为什么,她没有说,莫余霏也明白。
——她怕再次错过,来不及讲。
“……”莫余霏握紧她的手,一点点抚过她的手指。
她敛眸,继续道:“其实客观来讲,没人说那个是……当时房间里很多血,跟蓝色的光混在一起,我现在想想,那些蓝光应该是从血里面散发出来的。我当时很抗拒吃那些东西,不论直觉还是思考都告诉我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谭建成当时哭着说‘你不吃你怎么活下去’,我问我妈呢,他不理我,眼泪很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嘴里的味道、散落的带着血迹的衣服,种种迹象都指向那个答案,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为了让我活下去,我问那我妈呢,他只是一个劲儿往我嘴里塞,我当时被捆在床上,挣扎到昏过去。”
说完,她闭眼深呼吸,而后睁眼继续叙述,语气很平静。
“之后,我再也没离开过房间,他把很多器械搬到家里了,对我进行实验。最开始他说是为了让我妈回来,我当时状况其实不太好,浑浑噩噩的,时间什么的都失去了概念。
到**月份的时候,现在想想,谭建成当时也不太对,跟换了个人一样。谭可就是在那段时间出现的,九月份他把我带到地下,还是实验。
当时大多时候都是谭可在吧,她刚出来那次反抗了,但是谭建成拿了主核,能控制我的身体,她反抗也没用,之后更多就是……在帮我承受。”
“九月十八号病变爆发,那天谭建成出去了一整天。我觉得应该不是我的错觉,谭建成在那段时间完全就是变了个人,说是被谁附身也不会觉得离谱,非常冷静、理智,甚至像是毫无情绪,只一板一眼执行指令的机器人一样。这和我们之前在实验室看到的不太一样,嗯……你看到的谭建成,更像是真正的谭建成和机器人的结合体。”
“反正综合来讲,我觉得谭建成身上其实还有很多东西要查。”她现在的语气异常冷静,像是以旁观者的视角来叙述这件事。
“总的来讲,从六月九号到九月份,他就在我们过年期间搬过去的那个偏远房子里实验,九月份到下一年五月六号,我被带到地下实验。八月份到第二年三四月期间,他都像是机器人,之后就跟你看到的一样了。”
“五月六号,就是我有记忆开始。谭建成应该用主核让谭可拿走了我期间的所有记忆,之后我就在实验室,和程知柳、夏鱼他们在一起了,我的实验和训练都比较轻松,训练以躲避求生为主,所有实验我都能活着度过,其他实验体越往后,实验就越难熬,我一直没什么感觉。”
“嗯——当年的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她松了口气,频繁眨眼,重新回归属于自己的视角。
从小开始,她就会把自己抽离出来,不停分析,这样来对抗一些让自己比较难受的事情。
只是要进入这种状态不太容易,她需要先安抚好“自己”,才能抛开“自己”。
莫余霏看着她,没说话,安静抱了一会儿,如她所愿,没多提那些阴影,而是往前看。
“我前两天去实验室的时候,最后回头看到谭建成在楼顶看着我,就是你说的那种毫无感情的眼神,我身上的伤也不是他弄的,是我拿到主核的一瞬间,主核对我造成的伤害。甚至我能找到主核,其实隐约也感觉是有人在引导。
我当时看到他那个眼神,感觉就是他让我进去的,但是找不到理由,这样就合理了,他很可能身上也有其他东西,毕竟按照你说的,流很可能是更早,也就是你寒假搬家的时候,他就拿到了,那么他所受的影响应该更大。”
“嗯。”谭千觅点头,“所以说实验室的目的其实还不明晰,这些我等会儿编辑一下发给谢锦。”
顺着回忆又捋了一遍,和“流”相关的事情还有挺多,她想了想,捡着里面比较重要的事情说:“谭可应该还在,张文祺融合我们的前一天晚上,她出来了一次,实验期间,程知柳在外面敲了门。嗯……”
她皱起眉,有点儿纠结。
莫余霏莫名有种不妙的预感,“怎么了?”
谭千觅眼神越发闪躲,她那不妙的预感顿时坐实了。
“……”
“那个,我先声明,谭可不是我,我也不是谭可,我们是两回事,我喜欢的东西跟她也天差地别。”
莫余霏看着她,看起来还算温和,“嗯,我知道,你说。”
“谭可她好像、貌似、应该……”谭千觅瞅她一眼,往下滑落钻进她怀里,彻底隔绝两个人的目光相接。
莫余霏:“……搞得我好慌。”
“哎呀~”
“还撒娇,更慌了。”
“……就是那个,谭可应该是对程知柳有点儿意思。”她说完立即咳嗽了一声,“也就拉拉手,应该是没有更过分的。”
“……”莫余霏哽住,半晌不知道该作何心情。
“……没事,跟你又没关系。”
“真的吗?”
“……”假的。
——发生于新历三年,十一月三十日晚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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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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