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锦瑟院便点起了灯。
姜筠坐在菱花镜前,由着挽月为她梳妆。
镜中女子眉眼沉静,薄施脂粉,一身绯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外罩羽纱面白狐斗篷,既不失新妇的端庄,又透着几分归宁的喜气。
“少夫人今日气色真好。”
挽月小心翼翼地将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插入发髻。
姜筠淡淡一笑,目光掠过镜中映出的窗外天色。
晨曦微露,将右相府高耸的灰墙染上一层薄金。
赵谨由小厮伺候着穿戴整齐,宝蓝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只是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不曾安睡。
“筠姐姐,”他凑到姜筠身边,声音带着几分忐忑,“我今日这身可还得体?岳父岳母会不会嫌我愚钝?”
姜筠转身替他理了理腰间略显歪斜的玉佩,温声 “夫君这般品貌,谁会不喜?我父母最是和善,你只当是回家便好。”
这话让赵谨安心不少,他用力点头,眼底重新泛起光彩。临出门前,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正是姜筠昨日退还的那枚。
“筠姐姐,这个你还是戴着吧。”
他执起姜筠的手,将玉佩轻轻放在她掌心,“这是我自幼戴着的护身符,有它保佑,我心里踏实。”
姜筠垂眸看着掌中玉佩,触手生温,雕工虽稚拙,却显是常年佩戴之物。
她抬眼对上赵谨满是期待的目光,终究没有推拒,任由挽月将玉佩系在她腰间。
卯时正,马车驶出右相府侧门。
相较于三日前十里红妆的盛况,今日的车驾简朴许多,却处处透着左相府独有的雅致。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
赵谨难得安静地坐在车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直到马车驶出右相府所在的权贵街区,转入繁华的市井,他才悄悄掀起车帘一角。
晨光正好,街边早点摊子冒着热气,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这般鲜活景象,让赵谨眼中泛起孩童般的好奇。
他指着窗外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兴奋道:“筠姐姐快看,那老伯的手真巧!”
姜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唇角微弯。这般天真烂漫的心性,在右相府那个地方,倒成了稀罕物。
车行约莫两刻钟,终于停在左相府门前。早有仆从候在二门处,见车驾到来,连忙上前伺候。
姜远道与凌雪早已在正厅等候。见女儿女婿进来,凌雪立即起身相迎,未语先红了眼眶。
“父亲,母亲。”姜筠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赵谨紧随其后,恭恭敬敬地长揖到地:“小婿拜见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快起来。”
姜远道含笑虚扶一把,目光温和地打量赵谨,“一路辛苦,在家中不必拘礼。”
凌雪则直接拉起赵谨的手,柔声道:“好孩子,瞧着清减了些。在那边可还习惯?”
这般亲昵的举动让赵谨受宠若惊,他偷偷瞄了姜筠一眼,见她微微颔首,这才腼腆答道:“劳岳母挂心,一切都好。”
早膳设在花厅,菜式都是姜筠素日爱吃的。
席间氛围轻松,凌雪不住地给赵谨布菜,姜远道则闲闲问起他平日喜好。
“小婿愚钝,于诗书上不甚精通,倒是喜欢些杂学。”赵谨老实答道,“前些日子得了一本《园冶》,正看得入迷。”
这话若在右相府说出,定要招来训斥。
谁知姜远道竟抚掌笑道:“《园冶》是本好书。改日得闲,我带你去西郊的别苑看看,那里的叠山理水颇有妙处。”
赵谨眼睛一亮,顿时忘了拘束,与岳父相谈甚欢。
姜筠在一旁静静用膳,偶尔与母亲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用过早膳,姜远道领着赵谨去书房赏画。凌雪则携着女儿回到从前居住的绣楼。
闺房一如往昔,连妆台上那盆兰草都保持着原样。
凌雪屏退左右,拉着女儿在窗边榻上坐下。
“昨日敬茶,可还顺利?”她轻声问道。
姜筠垂眸拨弄着腕上的玉镯,将昨日种种细细道来。从常嬷嬷的刁难,到柳姨娘的机锋,再到赵瑜那枚僭越的玉佩,事无巨细,却语气平静。
凌雪听罢,冷笑一声:“果然如此。那柳姨娘是个不安分的,她那个儿子更是野心勃勃。你打发常嬷嬷做得对,这起子奴才,留着也是祸害。”
“女儿明白。”姜筠抬眼,“只是这右相府的水,比女儿预想的还要深些。”
“深才好。”凌雪意味深长地道,“水浅了,如何显出你的本事?记住,你如今是名正言顺的三奶奶,该立威时万不可手软。”
说着,她起身从多宝阁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紫檀木盒:“这些是你出嫁前我备下的,如今正好给你。”
姜筠打开木盒,上层是些房契地契,下层却是一本看似寻常的《女诫》。
她心领神会,轻轻摩挲着书脊。
“母亲费心了。”
凌雪拍拍她的手:“你素来有主意,这些不过是以防万一。倒是赵谨那孩子......”
她顿了顿,“瞧着是个实心眼的,你待他......”
“女儿晓得。”
姜筠截住母亲的话,“既选了他,自然会护他周全。”
这话说得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凌雪欣慰一笑,不再多言。
午膳后,姜筠独自在园中散步。
不知不觉行至从前习字的书斋,却见赵谨正站在廊下,仰头看着檐下挂着的鸟笼出神。
“夫君怎么在此?”
赵谨闻声回头,脸上带着几分落寞:“这鸟儿真自在。”
他指着笼中画眉,“想唱便唱,想跳便跳。”
姜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再自在,也逃不过这方寸天地。”
赵谨怔了怔,忽然道:“筠姐姐,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等姜筠回答,他又自顾自说下去,“父亲常说我不成器,兄长们瞧不上我,连赵瑜都敢欺到我头上......”
“夫君何必妄自菲薄。”姜筠打断他,“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夫君心地纯善,这便是最难得的。”
这话让赵谨眼睛一亮:“真的?筠姐姐不嫌我愚钝?”
“自然不嫌。”姜筠微微一笑,“况且夫君天资聪颖,只是未曾寻到合适的路径罢了。”
她说着,引着赵谨往园深处走去。
二人行至一處假山旁,姜筠忽然驻足,指着石缝间一株兰草道:“夫君看这兰草,生在石缝之中,无人照料,却开得这般清雅。可见万物各有其道,强求反而不美。”
赵谨俯身细看,只见那兰草确实生得倔强,不由看得出神。
夕阳西斜时,回门的车驾准备启程。临行前,凌雪拉着女儿的手,往她袖中塞了个香囊:“里面是些安神的香料,夜间点在帐中,有助眠之效。”
回程的马车上,赵谨一反来时的忐忑,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他絮絮说着今日的见闻,从岳父的博学到园中的景致,语气雀跃。
姜筠静静听着,目光落在腰间那枚羊脂玉佩上。
玉佩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一如赵谨此刻的眼神,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
然而当马车驶近右相府那熟悉的灰墙时,赵谨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不自觉地挺直脊背,手指又无意识地绞住了衣角。
“到家了。”姜筠轻声提醒。
赵谨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出沉稳的模样:“嗯,到家了。”
车帘掀开,右相府特有的沉郁气息扑面而来。早有仆从垂手侍立在一旁,恭敬中透着疏离。
姜筠扶着赵谨的手下车,目光扫过庭院。只见几个面生的丫鬟正在廊下洒扫,见她看来,连忙低头避让。
挽月悄步上前,低声道:“少夫人,您和姑爷刚走,夫人身边的常嬷嬷就来过,说是查点库房。”
姜筠淡淡“嗯”了一声,眼底掠过冷意。
夜色渐深,锦瑟院掌起了灯。赵谨因日间劳累,早早歇下。
姜筠却毫无睡意,独自坐在窗下,翻看母亲给的那本《女诫》。
书页泛黄,墨迹犹新。看似是寻常的闺训,字里行间却暗藏玄机。姜筠指尖轻轻拂过某一页,忽然顿住。
这一页的批注看似是教导女子柔顺,细读之下,却暗含机锋。
她反复品读,唇角渐渐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正要细看时,外间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姜筠警觉地合上书,扬声问道:“何事?”
挽月掀帘进来,面色凝重:“小姐,方才守夜的婆子来报,说看见二公子院里的一个小厮,鬼鬼祟祟地在咱们院墙外转悠。”
姜筠眸眼睛一闭:“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一刻钟前。”挽月压低声音,“那婆子说,那小厮在墙根下埋了什么东西。”
窗外月色凄清,将庭院照得一片惨白。
姜筠缓步走到窗前,望着院墙投下的浓重阴影,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玉佩。
这右相府的夜,果然从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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