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浸染了右相府的飞檐斗拱。东院上房内,烛火通明,右相府邸依旧气氛压抑。
姜筠端坐黄花梨木镜台前,身后侍立的丫鬟小心翼翼地卸下她发间的赤金累丝凤簪。
镜面光洁,映出赵谨局促的身影。
他立在屏风旁,指尖反复摩挲着玉佩上的缠枝莲纹,目光胶着在姜筠那头泼墨似的青丝上,唇瓣几度翕动,终是未敢出声。
“有话便说。”姜筠未曾回头,声音清凌凌的,打破了满室沉寂,似玉珠落盘。
赵谨肩头微颤,像是被惊着了一般,急趋两步,又在离她三步远处生生刹住脚,低眉顺眼道:“筠姐姐……今日在岳家,见岳父岳母待你那般亲厚,我、我心里……很是替你欢喜。”
他话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羡慕,更有几分自惭形秽的落寞。午膳时,左相夫人凌雪亲自为女儿布菜,左相姜弘虽不多言,目光扫过姜筠时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和,那是他在这规矩森严的右相府邸,从未在父亲眼中见过的神情。
姜筠将卸下的凤簪放入锦盒,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父母膝下,自是不同。”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让赵谨心头更是一紧。
他想起离府前,岳母凌雪单独留下他,那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谨哥儿,筠儿自小是被我与你岳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如今嫁入你赵家,望你……莫要让她受了委屈才好。”
那话语里的敲打与期许,此刻仍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他鼓足勇气,抬头看向镜中那张清冷绝艳的侧脸,声音带着些许急切:“筠姐姐,你放心!我、我定会尽全力护你周全,绝不让你因我之故,矮了半分!”
这话说来,他自己都觉气虚。
他一个在府中形同隐形、连下人偶有怠慢也不敢多言的三爷,拿什么来护这位出身清贵、才貌双绝的左相嫡女?
恰在此时,窗外廊下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伴着刻意压低的议论,在这静夜里针似的扎人:
“……啧,真真是造化弄人,那般品貌的姜家小姐,竟配了咱们三爷……”
“嘘!你小声些!叫人听见……”
“听见又如何?三爷那性子,还能吃了咱们不成?本就是高攀了,还怕人说?听闻当日选秀,姜小姐本是板上钉钉的贤妃,若非……唉,可惜了……”
“可不就是‘软柿子’配了‘金凤凰’,也不知能不能护得住哟……”
字字句句,清晰入耳,分明是院里伺候茶水的两个婆子。
赵谨的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一种混合着巨大羞耻和无力感的怒意猛地冲上头顶。
他猛地转向窗棂方向,胸口剧烈起伏,想厉声斥责,可那呵斥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在喉间,只发出困兽般的急促喘息。
他惯是如此,受了折辱,只会憋闷在自己心里,辗转反侧。
姜筠透过铜镜,冷眼瞧着他那副模样,见他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终只是颓然垂下肩。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厌倦,正欲开口。
“哐当!”
赵谨竟一脚踢翻了身旁的紫檀木绣墩。那动静在寂静里炸开,骇得门外窃语声戛然而止。
他像是被这一脚踢出了从未有过的血性,双眼赤红,猛地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月光惨白,廊下两个穿着藏青比甲的婆子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三爷饶命!老奴该死!老奴再也不敢胡吣了!”
赵谨站在她们面前,身形依旧单薄,此刻却因那股突如其来的戾气而显得嶙峋。
他指着院门,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绝:“自己去找管事娘子领罚!滚出东院!若再让我听见半句闲言碎语,直接撵出府去!”
婆子们连哭带喊地谢恩,连滚爬爬消失在月影深处。
赵谨独自立在院中,夜风灌满他宽大的袍袖,背影透着一股虚脱后的孤寂。他半晌才转身回屋,步履有些踉跄。
踏入房门,烛光映亮他苍白的脸,眼尾还泛着红,看向姜筠时,眼神里混杂着未散的戾气、后怕,以及一丝笨拙的、亟待认可的期盼。
“筠姐姐,”他嗓音沙哑,“我……我把她们处置了。”
姜筠静静地看着他。
这张脸,确实生了副好皮囊,此刻因情绪激荡,更添了几分易碎的艳色。
可这艳色之下,是这般不堪一击的根基。她想起母亲临别时的忧心,想起这右相府里无处不在的审视与轻蔑,想起自己为何会从可能母仪天下的青云路,跌落至这须得小心经营、甚至连奴才都敢暗中讥讽的境地。
表面看是赵谨“高攀”,实则这桩婚事,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不得已的“低就”?
选秀风波虽暂平,但圣心难测,家族利益盘根错节,眼前这看似温软的夫君,若真是一滩烂泥,那她在这深宅的处境,只会比想象中更难。
方才他那瞬间的爆发,虽稚嫩仓促,却像灰烬里迸出的一点火星。
她没说话,只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赵谨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姜筠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方才因激动而略显凌乱的衣襟,动作轻柔,眼神却冷静得近乎剖析。
“赵谨,”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他心上,“你可知,在这府里,旁人如何看待你我这门亲事?”
赵谨脸色一白,讷讷不能言。
“你占着嫡子的名分,却无嫡子的尊荣。”
姜筠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嫁与你,在外人眼中,是明珠暗投,是你们赵家委屈了我。”
她顿了顿,抬起眼,直直看进他眼底,“若连你自家院里的奴才都敢欺到你头上,轻贱你的正妻,那你我在这府中,还有何立锥之地?今日是婆子嚼舌,明日就可能是兄长怠慢,后日……或许就是父亲无视。”
赵谨被她话语里的冷峭惊得后退半步,眼底涌上巨大的慌乱和刺痛。
姜筠却不再逼近,只收回手,转身走向内室,留下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
“匹夫一怒,尚能血溅五步。你今日踢翻绣墩的勇气,若能用在正途上,或许还能为你我,挣得几分应有的体面。”
帐幔落下,隔断了烛光,也隔断了她的神情。
赵谨独自站在昏暗的外间,耳边回响着姜筠的话,字字诛心,却又……字字在理。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屈辱、不甘和一丝微弱火苗的情绪,在胸臆间疯狂滋长。
夜渐深,右相府的重重楼阁沉寂在黑暗里,唯有东院上房的烛火,彻夜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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