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寅时三刻,天光未大亮,锦瑟院已有了动静。
姜筠起身时,赵谨已不在身侧。
挽月一边伺候梳洗,一边低声回禀:"小姐,姑爷天未亮就起身了,说是去书房练字,不让奴婢们惊扰您。"
铜镜里,姜筠眉眼沉静。
昨夜一番话,看来并非全无作用。她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掠过妆台上那枚羊脂玉佩。昨日赵谨为她系上时,指尖微颤,像是思想挣扎了一番。
早膳摆在小花厅,菜色清淡精致。
姜筠刚落座,便见赵谨从外面进来,袍角沾着晨露,发梢微湿,手里捧着几页写满字的宣纸。
"筠姐姐,"他快步走到她面前,将纸递上,眼底带着一丝熬夜的青黑,却亮得惊人,"我临了岳父昨日赏的那本帖,你瞧瞧可还过得去?"
姜筠接过,纸上墨迹新干,笔力虽仍显稚嫩,结构却比往日工整不少,一撇一捺透着认真。
她抬眸看他,少年紧抿着唇,神情忐忑,像个等待先生点评的蒙童。
"进益了。"姜筠将纸递还,语气平和,"用饭吧。"
只三个字,赵谨眼底的光瞬间亮了几分,他依言坐下,动作间少了平日的毛躁,添了几分刻意的沉稳。
膳毕,按例该去正院请安。
今日却与往常不同,二人刚出院门,便见一个穿着体面的婆子笑着迎上来:"三爷,三奶奶安。夫人吩咐了,今日天寒,免了晨省,让三爷和三奶奶在自个儿院里歇着便是。"
这是王氏身边得力的常嬷嬷。
姜筠目光微动,昨日刚打发了两个嚼舌根的,今日晨省便免了。
她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有劳嬷嬷跑一趟。还请回禀母亲,我们感念母亲体恤。"
常嬷嬷笑着应下,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赵谨,见他规规矩矩站在姜筠身侧,并无往日那般缩手缩脚之态,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又迅速掩去,行礼退下。
回到院内,赵谨明显松了口气,低声道:"今日倒省了趟事。"
他素来不喜去正院,每每面对父亲威压和母亲疏淡的目光,总觉浑身不自在。
姜筠却道:"今日天光尚好,夫君既临了帖,不若再写几张大字,我也好观摩学习。"
赵谨一怔,见姜筠已走向书房方向,忙跟了上去。书房里,笔墨纸砚早已备齐。
姜筠并不多言,只在一旁坐下,随手拿了本《世说新语》闲闲翻看。
赵谨铺纸研墨,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偷眼瞧姜筠,见她神情专注,仿佛真在看书,便也定下心神,沉腕运笔。室内一时只闻书页翻动与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辰,院外隐约传来一阵说笑声,由远及近,似是往这边来了。
姜筠翻书的手未停,眼睫微抬,瞥向窗外。
不多时,小丫鬟在门外禀报:"三爷,三奶奶,四公子和表小姐来瞧三爷了。"
赵谨笔尖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他眉头蹙起,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耐。
来的正是庶弟赵瑜和寄居在府中的表妹苏惜柔。
这二人素来与他不对付,尤其是赵瑜,惯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姜筠放下书卷,声音平静:"请进来。"
帘栊响动,赵瑜与苏惜柔相偕而入。
赵瑜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晴色锦袍,面如冠玉,嘴角噙着惯有的笑意。苏惜柔则是一身娇嫩的杏子黄衣裙,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三哥安好,三嫂安好。"
赵瑜拱手行礼,目光在书房内一转,落在赵谨未完成的字上,笑道,"三哥真是勤勉,这般早就在用功了。只是这字……"
他拖长了调子,摇摇头,"火候还差些,还需静心磨练才是。"余光瞥了一眼姜筠。
苏惜柔掩口轻笑:"瑜表哥说的是。三表哥性子急,写字也如做人,还需沉下心来才好。"她声音娇柔,话里的刺却尖细。
赵谨脸色沉了下来,握着笔的手指收紧。
姜筠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并未看那字,只淡淡道:"四弟慧眼。你三哥近日确在用功,父亲前日还夸他笔力较往日有进益。"
她放下茶盏,目光转向赵瑜,唇角含笑,"听闻四弟此次秋闱志在必得,想必文章书法更是精进,何时能让我们开开眼?"
赵瑜脸上笑容微僵。秋闱在即,他压力不小,姜筠这话看似捧他,实则将焦点引回了他身上。他干笑两声:"三嫂说笑了,小弟才疏学浅,还需苦读。"
苏惜柔忙打圆场,目光盈盈看向赵谨案头一方新砚:"三表哥这方紫金石砚真是精致,可是新得的?"
那砚台是姜筠嫁妆里的东西,价值不菲。
赵谨下意识看向姜筠。
姜筠接口道:"不过是寻常物件,你三哥用着顺手罢了。惜柔妹妹若是喜欢,我那里还有一方歙砚,虽不及这个,胜在纹路别致,回头让丫鬟给你送去。"
苏惜柔忙道:"不敢夺三嫂所爱,惜柔只是随口一问。只是这石砚惜柔喜欢得紧。"
姜筠笑了笑,不再言语,端起茶盏慢饮。
赵瑜与苏惜柔又闲话几句,见姜筠不冷不热,赵谨也闷着头不搭腔,自觉无趣,便寻了个由头告辞了。
二人一走,赵谨立刻丢下笔,气闷道:"黄鼠狼给鸡拜年!定是听说父亲夸我,坐不住了!"
姜筠瞥他一眼:"来者是客,夫君何必动气。与其逞口舌之快,不如将字写完。"
赵谨噎住,看着纸上那团墨点,悻悻地重新铺纸。
午后,姜筠小憩片刻醒来,挽月近前低语:"小姐,打听过了。早上四公子是从夫人院里出来,才往咱们这边来的。表小姐则是在园子里'偶遇'的四公子。"
姜筠对着镜子整理鬓角,嗯了一声。
果然如此。王氏免了晨省,赵瑜便立刻上门试探,还带着个苏惜柔。这右相府里,真是没有一刻清静。
"昨日打发出去的那两个婆子,如今在何处?"姜筠问。
"回小姐,照您的吩咐,只说她们年事已高,赏了银子让回家荣养了。人已送出府了。"
挽月答道,顿了顿,声音更低,"只是,今早有人看见,常嬷嬷身边的小丫鬟,偷偷去后角门见了那俩婆子的家里人,恐怕是要封口。"
姜筠动作一顿。
看来,昨日那场发作,并未让某些人死心。
她沉吟片刻,道:"知道了。日后院里用人,你多留心。尤其是厨房和近身伺候的,底细务必清楚。"
"是,小姐放心。"
用晚膳时,赵谨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扒拉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姜筠看他一眼:"不合胃口?"
赵谨摇头,犹豫片刻,低声道:"筠姐姐,今日赵瑜的话……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他垂着眼,声音闷闷的。
姜筠搁下筷子,拿起公筷,夹了一块他平日爱吃的清蒸鲥鱼到他碗里,语气平淡:"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四弟文章书法或许出众,夫君亦有夫君的长处。何必妄自菲薄。"
赵谨抬头看她,烛光下,她眉眼平静,并无敷衍或安慰之意,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心头那点郁气忽然就散了些,拿起筷子,默默将那块鱼吃了。
夜里,赵谨并未如常早早歇下,而是又钻进了书房。姜筠处理完陪嫁铺子的几本账册,从书房窗外经过,见他正对着一本《论语》皱眉苦思,手边还摊着写满注释的纸页,他实在看不懂这些。
姜筠未惊动他,悄然回了正房。
挽月一边铺床,一边低声道:"小姐,姑爷今日……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挽月从小服侍姜筠长大,是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女,哪怕姜筠嫁入右相府邸,挽月一如既往称呼姜筠为“小姐”,姜筠也没打算去纠正。
姜筠望着跳跃的烛火,未置可否。
换个人?谈何容易。不过是受激之下,生出几分不甘罢了。这点火苗,若无人添柴,轻易便会熄灭。
像赵谨这样恋爱脑,听劝,渴望爱的可爱可怜的男人,自卑就是他最好的底色。
这火苗,既然燃起了,她便不会让它轻易熄灭。
她需要一把刀,一把即便不够锋利,却必须完全属于她的刀。赵谨,或许是这块料。只是打磨的过程,恐怕比想象中更要费心。
更何况,驯服一个人犹如一张白纸,白纸尚未被污染,正好可以让姜筠挥笔泼墨大施拳脚。
窗外月色朦胧,树影摇曳。
一连数日,赵谨竟真沉下心来,每日里不是练字便是读书,虽仍显吃力,却再无往日敷衍。
这日午后,他正临帖临得满头大汗,忽见小厮观墨急匆匆进来,面色惊惶:"三爷,不好了!方才、方才前头传来消息,说……说大公子荐上去了秋闱的陪考人选,里头……里头没有您的名字!"
赵谨手一抖,上好的狼毫笔"啪"地落在宣纸上,染黑了一大片。他脸色瞬间煞白。
秋闱陪考,虽非正途,却是像他这般勋贵子弟入仕的重要途径。长兄赵晔此举,无异于断他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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