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风起青萍末

秋闱陪考那日,贡院外人头攒动。

赵谨握着考篮的手心全是汗。他虽在姜筠指导下苦读月余,但根基太浅,连童生试都未曾下场,如今直接来陪考秋闱,简直是赶鸭子上架。

考场内,考题发下,是《论语》中"君子不器"一句。赵谨脑袋嗡的一声,几乎一片空白。

他勉强定神,想起姜筠平日教导:不求标新立异,但求稳妥平正。他提笔蘸墨,手微微发颤,终究还是落笔写下一篇中规中矩的破题。

三场考罢,赵谨几乎是被人扶出考场的。

放榜那日,他躲在人群后不敢上前,直到小厮观墨挤进去看了,回来禀报:"三爷中了!陪考子弟中排第四十七名!"

赵谨愣在原地。

四十七名,在百余陪考子弟中位列中下,但在那些纨绔子弟中,竟排到了倒数第四,已然不算最末。

他捏着那张单薄的名帖,指尖微微发抖,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凭自己的笔墨,得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名次。虽然卖相不佳。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锦瑟院已掌了灯。姜筠对镜梳妆时,赵谨已在书房临了半篇字。

自放榜后,他虽依旧课业吃力,但那股子破罐破摔的颓唐气却淡了许多,眉宇间竟隐隐有了几分沉静。

早膳刚摆上,正院的大丫鬟锦屏便来传话,说大小姐赵琬归宁,夫人请三爷和三少奶奶过去说话。

赵谨执筷的手一顿,眉宇间掠过真切喜色,随即又蹙起:"大姐姐这时候回来,怕是......"

他未尽之语,姜筠心知肚明。

赵琬嫁的是永昌伯府次子,门第虽高,那府里关系却盘根错节,永昌伯夫人并非赵琬婆母,上头还有位厉害的长嫂,日子想必艰难。

更何况…对方之所以敢欺凌赵琬,算准了右相不重视庶出且懒得计较嫁出去的事。

姜筠放下银筷,语气平和:"且去看看再说。"

二人行至正院上房,还未进门,便听得里头隐约啜泣声。丫鬟打起帘子,只见右相夫人端坐主位,面色沉静,下首坐着一位身着湖蓝色杭绸褙子的年轻妇人,正是赵琬。

她云鬓微松,双眼红肿,正用帕子拭泪,身旁侍立的丫鬟婆子皆屏息静气。

"母亲,大姐姐。"赵谨与姜筠上前见礼。

右相夫人抬了抬眼,语气淡薄:"来了。坐吧。琬儿心里不痛快,你们既来了,也宽慰宽劝。"

这话听着是让弟妹宽慰,实则透着几分不耐。

赵谨已急切看向赵琬:"大姐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赵琬抬眼,泪落得更凶,哽咽道:"三弟......姐姐实在是没脸活了......"她断断续续说起缘由。

原是永昌伯夫人前日丢了一支心爱的赤金点翠簪子,阖府查问,最后有婆子指证,说曾见赵琬的陪嫁丫鬟杏儿在夫人房外鬼祟。

杏儿被押去问话,受不住吓,胡乱招认了几句,偷盗的嫌疑便扣在了赵琬头上。

永昌伯夫人大怒,斥她治下不严,连累她夫君也受了责难。

"母亲,女儿怎会做那等事?这分明是构陷......"

赵琬泣不成声,"可人证物证似是而非,婆母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听分辨,夫君......他也叫我隐忍......"

右相夫人蹙眉,语气带了几分厉色:

"既无实证,便是空穴来风。你既嫁入伯府,便该谨言慎行,约束下人。如今闹出这等事,丢的是赵家的脸面!哭有何用?回去好生向你婆母请罪,严惩那惹事的丫头,或可转圜。"

这话竟是认定了赵琬管教不善。

赵琬脸色煞白,泪如雨下。

姜筠静坐一旁,垂眸听着,指尖在温热的茶盏边缘轻划。永昌伯府这桩事,听着寻常,内里却透着蹊跷。

单凭一个婆子的指证和一个丫鬟的糊涂口供,便能将污水泼到少奶奶身上?

这手段粗浅,反倒像故意要落赵琬的脸面。

她抬眼,目光不经意扫过赵琬腕间成色普通的青玉镯子,又掠过她略显陈旧的衣料边角。

永昌伯府次子本就不受重视,赵琬嫁妆想必也寻常,日子拮据恐非虚言。但正因如此,才更不会愚蠢到动婆母的簪子。

"母亲说的是,大姐姐且宽心。"

姜筠适时开口,声音温婉,徐徐道来:

"此事关键,在于那指证的婆子和招认的丫鬟杏儿。那婆子是夫人跟前得用的,还是别处的粗使?杏儿性情如何?若能弄清这些,或能找到破绽。"

赵琬止住哭,看向姜筠,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那李婆子是夫人院里管小厨房的,颇有些体面。杏儿跟了我七八年,性子怯懦,但绝无偷盗的胆子,定是受了惊吓才胡言乱语......"

姜筠沉吟道:"一个管小厨房的婆子,平白无故怎会留意到夫人房外的事?还偏偏瞧见了杏儿?时机太巧。再者,既已招认,赃物可曾寻回?"

赵琬摇头:"不曾......正因无赃物,婆母才更认定是杏儿已将东西转移,或是我匿下了。"

姜筠心中冷笑,无赃无证,全凭两张嘴构陷,目的不在坐实偷盗,而在败坏名声。

她转向右相夫人,恭谨道:"母亲,媳妇浅见,此事恐非表面简单。大姐姐若此时回去一味请罪,反倒坐实嫌疑。不若暂且称病,在府中休养两日,从长计议。"

右相夫人瞥了姜筠一眼,似在掂量。

她虽不喜庶女惹麻烦,更不愿赵家女儿被轻贱。

姜筠这话,给了台阶,既不全然撕破脸,也表明了态度。

"嗯......筠儿说得有理。琬儿,你便在府里住下,只说是身子不适,回来调养几日。至于永昌伯府那边......"

她顿了顿,"谨儿,你去一趟,代我探望你姐姐,将府里新得的那支老山参给你姐夫带去,只字不提簪子的事,看看他们府上是什么反应。"

这差事突然,赵谨一愣,看向姜筠。

见姜筠几不可察地颔首,他心下一定,忙应道:"是,母亲,儿子这就去准备。"

姜筠起身:"母亲,媳妇送谨郎出去,叮嘱几句。"

右相夫人挥挥手。

出了正房,至廊下僻静处。赵谨低声道:"筠姐姐,我......我该怎么说?"

姜筠停下脚步,目光清凌凌看着他:"谨郎,此去记住三点。其一,姿态放低,是代母探望送礼,非问罪。其二,若对方提及簪子,你只推说不知详细,凡事自有长辈做主。其三,仔细观察,尤其留意你姐夫神情语气,永昌伯夫人院中可有异常动静。"

赵谨认真记下,重复一遍,确认无误。

他看着姜筠沉静面容,心中慌乱渐平,涌起一股勇气。"筠姐姐,我晓得了。定不让你和母亲失望。"

姜筠微笑,替他理了理微皱衣襟:"去吧,早去早回。"赵谨贪恋妻子的偶尔亲密。

赵谨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沉稳。

姜筠目送他背影消失,并未回正房,而是绕道去了府中库房。她寻由头支开管事,细翻近半年府中与永昌伯府的人情往来账目。

果然,在一笔款项旁发现备注:永昌伯府大奶奶遣人送来茯苓糕两盒。

时间,恰在赵琬出事前几日。

姜筠眸色微深。

永昌伯府的长媳......那位嫡出的大奶奶。

若是她暗中指使,借刀杀人,一石二鸟,既打压庶弟媳妇,又在婆母面前表"关切",倒说得通。

只是,证据呢?

那指证的李婆子,与这位大奶奶可有关联?

她不动声色合上账册,心中已有计较。且看赵谨此番探路,能带回什么消息。

赵谨申时方回,面色复杂,摒退左右,才对姜筠低声道:"筠姐姐,我回来了。"

"如何?"姜筠递上温茶。

赵谨饮了茶,理顺气息:"姐夫见了甚是客气,收了山参,连声道谢。初时未提簪子,后来是永昌伯夫人跟前的嬷嬷过来送点心,言语间似有意无意提了句,说琬姐姐性子软,身边人放肆,让府里多教导。我按姐姐说的,只推说不知,听长辈安排。"

"你姐夫当时何反应?"

"姐夫面色尴尬,打了个哈哈便岔开话题。"赵谨仔细回想,"我离开时,碰巧遇见永昌伯府大奶奶身边的丫鬟,端着药盏往夫人院里去,神色匆匆。隐约听得那丫鬟对守门婆子说,'大奶奶亲自为夫人煎的安神汤,可得仔细些'。"

姜筠指尖轻敲桌面。

亲自煎药?这位大奶奶,倒是"孝顺"。

结合账册上那"茯苓糕",几乎可断定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那李婆子,多半也是她的人。只是,如何拿到确凿证据?杏儿还在对方手里。

"谨郎,你做得很好。"

姜筠赞许道,话锋一转,"你可知,大姐姐身边,除了杏儿,可还有别的得力心腹?"

赵谨想了想:"还有一个叫桃叶的,也是陪嫁,性子比杏儿沉稳。此次大姐姐归宁,带的便是桃叶。"

"很好。"姜筠起身,"我们去见大姐姐。"

赵琬独自在厢房垂泪,桃叶在一旁焦急劝慰。见姜筠和赵谨进来,赵琬连忙拭泪。

姜筠开门见山:"大姐姐,此事关键,在于指证的李婆子和招供的杏儿。我猜测,此事恐是贵府大奶奶手笔。"

赵琬震惊:"她?为何......"

"无非是宅院倾轧。"

姜筠开口:"若想破局,需从李婆子身上打开缺口。桃叶,你可知那李婆子家中情况?"

桃叶努力回想,眼睛一亮:"三少奶奶这么一问,奴婢倒想起来了!那李婆子的儿子好赌,年前欠下大笔赌债,李婆子为此愁得不行,还偷偷找府里仆人借过印子钱!后来......听说那债突然还上了,李婆子还添了新首饰。"

姜筠与赵谨对视一眼,心中了然。赌债,印子钱,突然还清......这钱财来源,大可追究。

"大姐姐,"

姜筠看向赵琬,"你若信我,便将此事交给我。你只需安心'养病',对外一概不言。明日,我让谨郎陪你夫君吃茶,设法让他知晓李婆子家的蹊跷。”

紧接着又对桃叶望去:“桃叶,你想法子,悄悄递话给杏儿在府外的家人,让他们去顺天府衙门口喊冤,就说女儿被屈打,求青天大老爷做主。记住,动静不必大,但要让该知道的人知道。"

赵琬虽忐忑,但见姜筠条理清晰,仿佛找到主心骨,连连点头:"都听弟妹的。"

赵谨摩拳擦掌:"筠姐姐,我明日定办好差事!"

姜筠浅浅一笑,灯火下眉眼间光华流转。那永昌伯府的大奶奶,怕未料到右相府这位新进门的三少奶奶,并非只知风月的闺阁女子。

夜色渐浓,右相府高墙内,暗流涌动。

姜筠步出厢房,夜风拂面带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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