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琢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正是在她遥远记忆中已经看厌了的场景。
床顶架上镂刻着精致而生动的飞鸟图案,绣着金丝的杏黄纱帐从四面垂落,将不大不小的架子床包裹成四四方方的小天地。
暖色的灯光慵懒而随意地在帐外撩拨,为这小小空间打上了一层隔世经年的梦幻滤镜。
聂起说过,她是本就存在于这个朝代的人,所以穿越后重生为从前的自己的几率更大一些。
目前看来,就是这种情况。
熟悉的身影被帐外灯光投映在床帘上,温琢的心蓦然一紧。
她缓缓伸手,想要拨开床帘一探究竟。
指尖触到帘上身影时,却又怯怯收回。
那一瞬间,她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真的回到这个世界了。
千百种情绪萦绕心头。
良久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掀开床帘。
隔着数百年时光,带着愧疚悔意深切思念着、后知后觉印在心上的人,此刻就在眼前。
温琢心神激荡,眼眶温热。
这是每月初五,太后规定帝后必须同房的日子。
一个时辰前,朱承璧在乾清宫沐浴更衣后,在太监何灿的随从下朝坤宁宫走来。
大雪漫天的白色甬道上,朱承璧听见拐角前有嘴碎宫女在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
他止步凝神细一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她们说,午后齐王与皇后幽会时,送她一把玉箫做定情信物。
何灿上前厉声训斥,宫女立刻跪在地上连呼恕罪。
朱承璧没理她们,径自迈步往坤宁宫行去。
他背影单薄,在风雪中留下一串孤单脚印,和一句比风雪还冷的话。
“玷污皇后名声,掌嘴一百。”
但他到坤宁宫时,见皇后寝室的架子上,果真放着一支上月不曾有过的玉箫。
就像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
他心中钝痛,感觉有彻骨寒意在往骨子里钻。
侧头望向垂落的床帘,皇后似乎已经睡了。
良久后,他深深吸气,不动声色地走到方桌前,在背对着床的一侧坐下。
身心疲惫。他趴在桌子上缓缓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努力消化着心中起伏躁乱的繁杂情绪。
早知温琢喜欢他的,不是吗?
早知她看不上自己、早知永远不会得到她的半点体贴……
下定决心不再为她难过,要把心打磨硬,像她恨自己一样去恨她……
可为什么还会这么痛?
连恨一个人都做不到。
朱承璧,你果然是个废物啊。
在无法抑制的、自暴自弃的悲凉中,朱承璧听见身后传来细碎声响。
——这时重生后的温琢才刚刚醒来。
掀开床帘,看他正背对着她趴坐在床对面的方桌上,似是已经入睡。
她想起从景安八年腊月太后规定帝后每月必须同房起,到九年五月她与皇帝彻底决裂的几年间,每个月的同房日,皇帝都是这样趴睡在桌子上度过一整夜的,不禁有些心疼。
她下床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向他走去。
从柜子里拿出一张小棉被来为他盖上。
感受到背上的柔软重量,朱承璧心头一颤。
接着,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闯入鼻腔,令他心神荡漾。
温琢正坐在他身侧,与他同样姿势侧脸趴在桌子上,近在咫尺地看着他。
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他。
他的睫毛长而浓密,借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在紧闭的双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暗影。鼻梁挺拔,嘴唇不厚不薄,恰然透出几分端方。
皮肤白净,五官端正,本是清爽俊逸的模样,却因紧锁的眉头而显得有些萧索。
温琢伸出手来想要将他眉心抚平,恰见他眼角滑下一行泪水,浸入袖中。
纤细的指尖在半空僵了一瞬,顺势将他眼角泪痕拭去。
刚抹去,却又滑下一道。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澄澈双眸间载满悲痛委屈,用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问她:“为什么?”
一直以来吝啬于施舍给他半分温情的她竟为他盖了被子。他不知这是梦还是真。
但刚刚才勉强在心上筑起的硬壳,又被她轻易击碎了。
这一次他输得彻彻底底,溃不成军。
朱承璧仰面朝天,双手覆在脸上,不让温琢再看见他狼狈落泪的样子。
可千愁万绪堵在心头,已是再也憋不回去了。
那是自景安八年大婚之日起便积攒在他心中的委屈与痛楚,像冲破大坝的洪水般疯狂肆虐。
他放弃逞强挣扎,缴械投降。
“朕知道,朕不该在意,也没资格在意,可朕的心还是好痛。”
“为什么明明恨我到了极点,却又关心我会否冻着?”
“为什么……早知你心里有人,却还是不甘……还是总想着,精诚所至……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听着他的句句发问,温琢眼眶发酸,心里难受极了。
“对不起。”
她满面泪水抱住朱承璧,终于说出了上一世来不及说出口,隔了数百年时光后仍然深埋在心底的话。
朱承璧的身体微微一颤,而后僵住。
这三个字、这个拥抱,是他在最美好的梦境中也不敢奢望的。
他转身望着温琢,难以置信地轻轻抓住她的肩膀,“朕是在做梦吗?”
温琢含泪笑着摇头,目光灼灼,“从今往后,我绝不再负你。”
朱承璧大为震惊。
他嘴角颤抖着缓缓扬起,痴痴地笑望着温琢,“朕一定是疯了,才会做这样的美梦。”
温琢又心疼又好笑,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当然不是做梦,不信你掐一下自己,会疼的。”
朱承璧下意识听话地掐了下自己的脸,果然很疼。
温琢又认真解释道:“那玉箫是齐王托宫女转交给我的,我并未打算收下。”
朱承璧愈发震惊,又加大力度狠狠掐了下自己的脸,然后疼得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冷气。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他宁愿相信梦里会疼,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温琢不但向他道歉,还向他解释,不但向他解释,还给了他承诺……
这种令人晕眩、惊喜欲狂的不真实感,不是梦是什么?
暖色的烛光映在温琢脸上,使她的面容看起来比往日温柔了许多,朱承璧在这温柔的梦中沉醉着。
他满目柔情,痴痴地望着温琢清亮的眼眸。
从前不曾有过这样光明正大的机会去仔细瞧她。
瞧着瞧着,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和她心意相通着。
有什么无形的力量,使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下移到温琢的嘴唇上,喉头滚动,心跳与呼吸的节奏都愈发明显了。
温琢唇带笑意,闭上双眼。
烛火跳动的冬日暖阁里,朱承璧在她唇上印下深深一吻。
跨越百年的思念与压抑数年的情感在这一刻交汇痴缠着,良久后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朱承璧将温琢打横抱起,迫不及待地迈步走到床前将她放下。
欲行下一步时,却又突然犹疑着止住动作。
即使是梦里,他仍不想强迫温琢做任何违背她意愿的事。
但他的理智尚未打败情-欲,躺在床上的温琢已伸手圈住他的脖子,媚眼如丝地将他望着。
朱承璧终于不再压抑心中情-欲,一头扎进了她的温柔乡。
是夜,强劲北风卷起漫天白雪,在天地间呼啸翻涌着,仿佛要把憋了一整个冬天的气力和委屈全都发泄出来。
雪浪一层高过一层,一层更比一层猛烈,潮势汹涌如发狂的猛兽般,似要将道路两旁的秃树也连根拔起。
那是入冬以来,皇城最猛烈的一场风雪。
良久后,风势才渐渐由疾转缓,变得温柔起来。
漫天白雪在风中翩然起舞,温柔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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