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城到——”

一辆有些年头的巴士驶来，慢悠悠地驶过鹅城的地标——一座矮小的鹅城特产鹅石像，连带着带口音的巴士提示音也慢悠悠的，声音拖长，被初夏的暖风吹到车后，落在那些鹅城之外的地方。

陈远拧着行李箱从巴士上下来，行李箱是一个奢侈品牌的粉色箱子，四角用牛皮材质予以装饰，据陈远父亲说箱子是钛合金材质，父亲曾以此为由瞧不起其他材质的行李箱，连带着瞧不起用行李箱的人。

谁在乎。

陈远把行李箱扔到石像旁，坐在行李箱上给外婆打电话。

其实她本想席地而坐，像环游世界的电影中的人物一样，在乡野里洒脱一把。但她犹豫了，她今天穿的是白色真丝裙，脚上是小羊皮芭蕾鞋，那鞋穿上后只能小步小步地走。陈远曾以不能跑步为由在高奢店拒绝了这双鞋，但最后，它还是出现在陈远的鞋柜里。

“没有宴会需要跑步。”陈远的母亲边给头发涂抹精油边说道。她忙着去美容院做每周固定的保养，没空和陈远多解释。“淑女没什么场合需要跑步。”同行的太太们安慰陈远。

后来这双鞋一直被保养得很好，实在是没有有机会能磨损鞋的场景出现在陈远的生活里。而今天，这双鞋已经沾上了鹅城的泥土。

鹅城虽被称为城，但其只是个有着大片农田、本质上还是个由村过度到县的小地方。近年来也学着城市的模样修建了咖啡店和百货商场，政府弄基建时也顺带修缮了鹅城的图书馆。但到底是以种田为业的村子发展而来，居民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

百货商场划了一大片区域给居民做菜市，图书馆成为居民务农中途歇脚的室内场所，咖啡店自然是搞不起来的，店家不死心又进了大批漫画书，可算是留住了村里的小孩子。但小孩们没有消费能力，故店家干脆把咖啡豆改成应季种子，才算是在鹅城活了下来。

咖啡店的名字一直没改，还是叫“半夏咖啡店”，村人问起为啥不改名，店家总是摩挲着那不常启动的咖啡机，一本正经到：“这是我年少时的梦想。”善良的村人包容了咖啡店店家积灰的梦想，每逢种豆的季节，村人们邀约着去买种子，总会来句：“走，去咖啡店买点豆子。”也算是圆了店家开一家咖啡店的梦想。

陈远看了眼咖啡店的招牌，发光的荧光招牌里，“半”和“咖”是不亮的，看起来有待修缮；咖啡店大门用的是透明玻璃，窗子却是蓝屏材质；大门口有几个特大号的尿素袋子，装得满满的堆在一起。陈远想起她那总是去咖啡店的妈妈，陈太很喜欢装潢精美的咖啡店，似乎会比去麻将馆玩的阔太高雅一些，尽管陈太并不接受咖啡的苦，往往两勺糖精倒进去了，陈太才会喝上一口。陈远和陈太一起去过咖啡店，陈太从咖啡店的书柜上拿了本英文版的《瓦尔登湖》，陈远以为陈太转性了，转眼却看到陈太把书随意翻了一页，和刚做好的咖啡摆在一起，换了几个位置拍出满意的照片，照片里不经意间露出最新款的爱马仕。

陈太心满意足，陈远恍然大悟。

“远远，妈妈去和朋友玩，想喝什么记妈妈账上。”

朋友一个电话，陈太便兴高采烈地决定去打麻将了。

看来今天又是个不眠夜，陈远翻着《瓦尔登湖》想着。

陈远忽然好奇陈太坐在半夏咖啡店里喝咖啡的样子，实在是想不出来，陈远不自觉笑出声来。

路过一台拖拉机，晃悠悠经过，扬起一片尘土。陈远低头见裙摆已经沾灰，索性坐在地上。碎石头和被硬了无数次的黄泥土结合在一起，有些硌屁股。想想电影里主角洒脱地坐下，陈远觉得这是有自我革命意义的硌屁股。

外婆没有接电话。

陈远放下手机，想起第一次来外婆家，那时陈远也是等了很久，外婆才吆喝着一只毛驴悠悠赶来。小孩性急，急得在原地打转，生外婆的气。外婆终于到了，陈远被稳稳地放在毛驴板车的木板上，那里放了些无花果，外婆说这是给陈远准备的零嘴。

无花果甜滋滋的，陈远立刻就忘了等待的痛苦，只将无花果的甜美留在记忆里。那之后回到家，陈远嚷嚷着要吃无花果，陈太一声令下，此后家里的果盘啦、零食角啦、餐后水果啦全是无花果，直吃到陈远再也不提无花果。

这些年过去，小驴也变成了老驴，慢一点也可以理解，陈远心想。

“轰——轰——轰——”

外婆开着三轮车出现了，还有个不认识的同行女孩。

“哎呀，等急了吧，去老张家借三蹦子耽搁了一会。怎么坐地上，地上怪冷的。”外婆说了一连串，跳下车就去拉陈远，小丫头生过一场大病，外婆格外心疼这个娇嫩的小丫头，过去很多年，外婆眼里，陈远依旧是个身体不太好的小孩。

“驴呢？”陈远问外婆。

“这么多年鹅城也要与时俱进啊，早就驴换车啦。”外婆递给陈远四个无花果，同行的女孩跳下车走进咖啡店，“等小莲买完种子，咱们就走。”外婆乐呵呵地说。

原来咖啡店在卖种子呀。陈远边剥开无花果边想到。

外婆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体健朗，拧起行李箱往三轮车后排放，边放边感叹多亏小祝的帮忙，才有了这么结实的车板，放完还不忘拍拍车板，以示对维修者的赞叹。

小祝？外婆嘴里拥有踏实、能干、谦逊等诸多美好品质的年轻人，陈远在回忆里收刮一番，没想起这号人，外婆忙解释小祝是近两年才来到鹅城的，顿了顿，又说小祝家道中落，是个可怜的年轻人。

小莲买完种子，想了想从城里来的姐姐可能坐不习惯车后板，自觉地跳到车板上，把驾驶位副座让给陈远。

三轮车启动，一路平稳地经过农田、矮林、蓄水湖、装饰得各有特色的小楼，最后稳稳停在外婆的小屋前。

外婆的小屋种满各色各式的时令蔬果，小院里生气勃勃，只有一块约莫五平米的土地空着，外婆说，那里留给远远种花用，想种什么都可以。

外婆自豪地看了陈远一眼，毕竟我们远远聪明着呢，种花难不倒她。

午饭由外婆操刀，赶集买回的鲜肉配上红椒做成小炒黄牛肉，土鸡蛋为引子做个嫩肉滑蛋汤，再配上新鲜炒时蔬和外婆自己酿的小米酒，菜品很开胃，陈远连吃两碗，外婆很是欣慰。

老张去县里办事，乡里乡亲的，外婆自然地留下小莲在家吃饭，小莲没有推辞。饭桌上，外婆说让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多接触，这个年纪的小孩，有很多共同话题。

小莲是个很能干的小孩呢，外婆乐呵呵地说，又提起了那次修车，小莲帮了不少忙。

没有没有，小莲很腼腆，脸红着否认，又说主要是祝哥的功劳。

饭桌上，话题的主角转为祝哥。

外婆说小祝能干，小莲说祝哥厉害，话语之间，这位祝哥是个历害能干且谦逊的好人，陈远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米酒，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壮士平头哥的糙汉模样。

饭毕，小莲熟练地帮外婆收拾碗筷，临走时邀约陈远有空一起去咖啡店看漫画，陈远答应了，有空，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呢，不管想不想去，答应也不要紧。

外婆收回给陈远备好的被褥，初夏的太阳晒得褥子软绵绵的，有股让人安心的味道。陈远洗个澡，十多小时的路程让她身心疲惫，倒在被子里不一会便睡着了。迷迷糊糊中陈远感受到外婆带着茧子的手指给自己翻了个身，轻轻将棉被盖上来，外婆叹口气走开了。

外婆本想晚饭前让陈远小憩一会，但见已远远过了晚饭时间，陈远依旧酣睡，便放弃了叫醒陈远的打算。没想到这一睡，一天就过去了。也许是累了，陈远一夜好眠，在清晨鸡鸣声中醒来。

乡野里，村人们还保持着日出而作的朴实习惯，外婆早已出现在小院里，忙着打理各路藤曼。小院里搭着各色蔬果架子，阳光从缝隙里落下，一片斑斓。

见陈远走来，外婆摘了个番茄，塞到陈远手里，又从兜里掏出钱包，拿出几张崭新的纸币，说着：“早饭不想吃热乎的，就吃点新鲜的番茄，这些钱你拿着，去鹅城逛逛，去咖啡店买点鲜花种子吧。年轻人，多出去走走。”

外婆三言两语安顿好陈远今日行程，见陈远没有推辞，心满意足地回到整理小院这一重要事业里。陈远边啃番茄，边把纸币收好，那是些崭新的纸币，看得出是外婆刚取回不久，还保存得很好。

这让陈远想起童年时代，每逢过年，外婆也是这样将新取的钱，以各种借口塞给陈远做零花钱。

鹅城的初夏很美，此时伴随着略带凉意的晨风、绿茵茵且排列整齐的农作物、呦呦的蝉鸣，夏日好光景，只是陈远此刻无暇欣赏乡野景色——因为她迷路了。

景物不再现，周围已从农田变成平房，越往前走越繁密，甚至开始出现巷口以分流，但就是不见咖啡店的影子。

找个人问问吧。

陈远走向杂货铺，打算问问老板咖啡店的位置。

“祝哥，又去找珍妮姐啊。”

祝这个姓氏在鹅城算得上罕见，陈远侧头，一台黑色摩托车从她身边绕过去。骑车人带着黑色头盔，穿了件水蓝色衬衫，摩托车经过陈远时，一股浓郁的雪松味气势汹汹地包裹住陈远，又随着车的行迹远去。

骑车人背了个装得满当当的挎包，一个小盒子从包里掉落。车很灵活，很快就消失在巷口。很明显，骑车人并没有发觉有东西掉落。

陈远拾起小盒子一看，超薄、润滑、特大号。

这是一盒冈本。

踏实糙汉的人设稀碎一地。

陈远起了兴趣，沿着幽幽小巷走下去。小巷有几个转折，越往里越窄，最后一个转折之后，陈远看见摩托车在一家有着黑色玻璃的小店停下，骑车人长腿一跨，从摩托车上下来，顺手摘下头盔。

闷热的夏天，他的头发有些湿润，随手把头发梳向脑后，背头使他挺拔的山根和鼻梁变得分外明显；小麦色的躯体之下，有着一张俊秀的脸，齐眉凤眼，剑眉星目。

陈远眼底一亮。

骑车人注意到站在道口的陈远，两人隔着脏兮兮的小道对视一眼，骑车人面无表情地走进小店。

陈远的视线移到店的招牌上——用发廊配色做的招牌，在小巷深处透出诡厄的荧光，蓝红光一闪一闪，时不时发出器械松懈而相互碰撞的声音。

看清招牌后，陈远一愣，旋即笑出声来——

“珍妮按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