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凄惨的嚎叫从门外传来,仔细一看,一条腿正卡在门缝里,努力地要将身子挤进来。
“诺塔,那是……?”祝青瓷好奇地凑过去,只见那人把可怜的门一把推开,可算是拯救了他的腿。
迎面而来一股和着雨水的烟草味,没看见乌鸦,有的只是一个英俊潇洒又不修边幅家伙,身形高挑只需抬手就能轻松摸到门框。他看上去四十多左右,下巴有点小胡茬,黑金挑染的长发扎了一个小辫在脑后,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
他身上一点也没湿,手里拿着诺塔扔在楼下的伞,只是轻轻瞥了祝青瓷一眼,转而对诺塔说道:“诺塔,不是让你少来找他了吗?过度接触会发生什么,我们谁也说不准。”
诺塔把脑袋偏向一边,只轻飘飘回了三个字:“我不要。”
祝青瓷站在两人中间目瞪口呆,愣是一句话没懂,只敢挪着步子到诺塔身后,凑到他耳边忐忑不安地小声问出一句:“他、他是谁啊?看上去好像不太和善。”
“你小子,我可听见了。”男人伸手轻推一下祝青瓷的脑袋,“我只是不希望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啊????”
然而诺塔向来不乐意听些命令他的话,对男人说的话充耳不闻,刚笑起来没多久的嘴角又耷拉下来,腮帮子微微鼓起来,一声不吭。
男人看他不理不睬的态度,连在他耳边打了几个响指,接着说:“再说,你哥也叫我捞你回去,他觉得最近要敲天钟了,你最好少出门,他的直觉很准的,你也该知道……”
“三百块,别管我。”诺塔几乎是用一种熟练得可以脱口而出的语气给对方扔出了这句话,紧接着,一只手不知道从何处掏出来三张百元大钞递过去,没有一丝犹豫,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对方接受这个交易是如同往水中扔石头必然会溅起水花一样。
令祝青瓷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真的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轻飘飘的“成交”两字,让他前面说的一堆话都如同一盆水泼进海里一样毫无意义,倒是泼了祝青瓷一个措不及防。
但换位思考一下,三百啊,来钱这么快谁不接受啊。
“虽然但是,这位叔一直都是这样的吗?”他忍不住又说了句悄悄话。
诺塔回头笑了笑,“别在意,习惯就好,他就是上次我跟你说的相处起来很费钱的朋友。”
“崖?就是他啊~”祝青瓷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早些时候,他们俩经常会一起坐在花园的长椅上唠家常。祝青瓷是偶尔闲下来就会去见见诺塔这个朋友,而诺塔却像是整个人焊在了长椅上一般,连带着他的附属品——两三本书、小画板、一些甜食、一瓶酒一起,无时无刻不会出现在花园里的同一个地方。在透着阳光的树荫下,听着喷泉的潺潺水声。
但花园的常客们都说诺塔很少时候会一整天坐在花园,平常都是玩完回来呆在这里休息,等着祝青瓷来。此言不假,有几次祝青瓷就看见了诺塔身上还未吹干的薄汗,更是有一两次看见他身上带着擦伤还贴了创可贴。
多数时候他在看书或画画,偶尔能撞见他靠在椅背上睡得正香,白色耳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发丝随着微风扫在他人畜无害得可爱的脸上——谁能想到他睁开那双浅金色的眼睛,微笑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像条狡猾的小蛇。
花园里挺多人喜欢他的,可谓是男女通吃,但他明确拒绝过他们,说自己没有想谈恋爱的想法。从此以后每当有人说喜欢诺塔,周边就会传来细细碎碎的笑声,会有人出来劝其放弃。
于是不少人会羡慕祝青瓷,因为花园里和诺塔关系最好的就是他,他们几乎无话不谈,现在站在门口的这个高大的男人——崖,就是话题之一。
两人的对话似乎引起了崖的不满,他装作要揍诺塔的样子,嚷嚷着:“你在外面怎么都这样说我?”
诺塔笑了声,说:“这可是大实话。”
“好吧,我认了。”崖伸出被半边门挡住的右手,手里提着一份蓝莓挞,抓着一瓶光看颜色就会认人联想到药物的液体,“这也是你哥让我带给你的,他就知道你叛逆。”
诺塔两眼一亮,赶紧抬手将东西接过来。蓝莓挞是他最喜欢的食物,不管吃过多少次,每当他看到蓝莓挞,周围就会冒起幸福的彩色花花。
只不过那一瓶药属实有点可疑,他将其拿在手里,左摇一下,右晃一下,唰唰的水声听上去并不粘稠。诺塔的鼻子很灵,一下子就闻出了酒的气味,除此之外还有茶叶和一些难以辨别的味道。
他问:“老崖,这是?”
“你哥去了一趟花瑞那边,拜托她给你弄的药酒,有点苦但是效果很好。”这个老东西把钱安安分分地放好了之后就准备撤退了,走之前他还提了一嘴诺塔身体的状况,叫他照顾好自己。
诺塔经常喝酒,他曾解释过,这是因为他的病需要酒精压制。但是不管祝青瓷怎么问,他始终不说是什么病。祝青瓷只知道这是慢性病,目前还没有能完全治好的可能。
而且看崖的意思,这个病最近恶化了。
诺塔关好门回头,撞见祝青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怎么了?”
他纠结半天,劝道:“身体不太好的话,还是早点回家吧,我对你的病了解不多,出了意外就遭了。”
不过他早料到诺塔不会听取意见。
诺塔只是把蓝莓挞放在了桌上,拧开了药酒的盖子,浓烈的苦味扑鼻而来,这对诺塔来说有点折磨。他没犹豫太久,只是狰狞地皱着眉,一口气将一瓶药酒全部喝光了。
他吹出一口气,擦了擦嘴,接上祝青瓷的话:“怕什么,我的身体素质还没你差呢。”
祝青瓷哑口无言,因为身体素质比诺塔差,这是事实。
两人花了十多分钟的时间把湿掉的地毯收拾好,拖了地擦了桌子,房间内焕然一新。诺塔酒精耐受度很低,这会儿已经有点恍惚了。他们在桌旁坐下来休息,此时已经挺晚了,两人都是夜猫子,还没到凌晨是绝不会困的。
诺塔脸上有点红,一直说胸口热。祝青瓷没喝过酒,却也觉得闷,心虚地把目光移开了。
祝青瓷一直都有点害怕诺塔大晚上在外面喝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是外国人,在颜值这方面他有足够的自信在人群中脱颖而出,总给人一种大晚上单独出门会很危险的感觉。
好在他几乎不会让自己喝到意识模糊的程度。
诺塔习惯性地从蓝莓挞上连带着一颗蓝莓切下来一小块递到祝青瓷面前,让他先尝了一口。熟悉的恰到好处的甜弥漫在味蕾,还是同一家糕点店的味道。
“还是那么好吃,我都有点喜欢这家店的蓝莓挞了。”祝青瓷舔了舔唇。
“店主跟我和我哥都熟了,给半价呢。”他笑起来,低头细细品尝这份佳肴。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窗外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寂静的世界只剩下阵阵风啸。祝青瓷起身开了窗,混着泥土味的湿风抚过他的脸庞。那样大的夏雨已经下了好些天了,降了温的同时也带来了酷暑的雨天特有的闷热,只有此刻迎着凉风,他才觉得扫去一些热,终于透得上气来。不过,再下几天雨,等温度下来了,这个夏季也快过去了。
大概是贱的,他想起了自己的日记那档子事,忍不住翻出手机打开班群翻看信息。如果不是那群女同学把他的日记念了大半出来,如果不是杨溪问了一句,祝青瓷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日记已经被人动过了。果不其然,他看见周三的上午,自己的“天敌”何三石整整发了二十多张的日记照片出来。小到路上被石子绊倒,大到一些不愿意被人看到的滴满泪印的对母亲的想念和对逝去的黑猫朋友的悼念。甚至一些毫无意义的很没品的小涂鸦都被放大特地放了出来。
一时间他理解了为什么人总说“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原来是怕被背刺。
“啧……”要不看还好,这一看,简直就要被气得背过去。
听见人长叹一声,诺塔抬起头来:“怎么了?”
“日记被何三石翻了,还拍照发了班群。”祝青瓷心如死灰一般,把手机举给诺塔看,“恳请上天赐这厮一雷,还世间一个清净。”
诺塔探身过来,荧幕的光照在他脸上。往下一滑,一张张照片闪动在眼前,当画面停留在讲述女鬼那一张时,他目光一移,若有所思。
诺塔对祝青瓷隐瞒了很多事情,其中就包括:他是认识这个女鬼的,她叫阿晓,是祝青瓷的初中同学,或者说,初恋。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祝青瓷在花园经常提到她,一说起阿晓,祝青瓷就会害羞得话都说不利索,总是聊到一半就开始低头傻笑。直到某一天祝青瓷突然开始对她的事情闭口不谈,甚至那段时间一直都没什么精神,郁郁寡欢。再后来,整整两个月都没再来过四季花园,等诺塔再次见到他时,祝青瓷却说好多事情都忘记了,而他身后,静静的跟着一个女鬼。
打从一开始,诺塔就看得见她,不是因为闹鬼或是被诅咒,诺塔本来就不属“凡人”。
诺塔对此很迷茫,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告诉祝青瓷这些。这可能会让他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功亏一篑,而且崖也会生气的,更糟的是,这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但诺塔转念一想,谁他妈在乎啊。
诺塔双眼迷离地看着祝青瓷,感性和私心逐渐占据上风。
不知何时,整个房间变得模糊,诺塔开始神游。他想起祝青瓷在午后捧起一朵鲜花嗅闻,想起他困得侧趴在长椅上小憩,以及在画画时,他凑过来观看的身影,金色的发尾无意垂在诺塔的肩上——那真是个好天气,两人都暖洋洋的。
何不挑个良辰吉日——比如说现在,把这些秘密告诉祝青瓷,让他成为“这边的人”呢?
让他真正地回到自己身边。
诺塔沉默着叉了一块蓝莓挞放进嘴里,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我说……青瓷啊……”兴许是酒壮人胆,他终究是开了口。祝青瓷把手机收了回来,疑惑地侧过头看他。
“你是不是跟我一样……能够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那个女鬼什么的。”
“……什么?”
啪嗒一声,手机可怜吧啦地砸在地上,霎时间,屋子里静得只剩呼啸的风声。祝青瓷空举着一只手,跟石像一样一动不动,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人。好一会儿,他再次一字一顿地问:“什 么?”
诺塔看着他,也瞬间变得紧张起来,他看看天,看看地,僵硬地低头替祝青瓷捡起了手机,磕磕绊绊说着:“对,嗯……我也能看见,我知道你身边一直有个女鬼,黑发平刘——”
话音未落,祝青瓷激动得双手抓住人的肩膀不要命得晃,激动地话都说不清楚。
“你!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很早的时候我就跟你暗戳戳提过感觉身上趴鬼了吧!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等、等等,晕……”那刚有点下去的酒劲一下子又被晃上脑,诺塔差点要吐了。他慌乱挣开,反客为主按住这个躁动得瞳孔都在地震的家伙,安抚一般地拍两下他的肩。
“你想啊……鬼这种东西又不是人人都看得见,你只是说感觉肩膀沉觉得有鬼,我怎么知道你能不能看见,万一我一说,你不信,还觉得我这个人脑子有病呢?就算你信了,我也不想让你度过一段惶恐不安的日子,还被人当神经病。”这种真假参半的小谎,诺塔那是张口就来,脸不红心不跳的。他还没醉到什么都敢向人透露的地步,让祝青瓷接触神的世界这件事,他打算慢慢来,暂时先不提太多关于神的事。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没理由不信,祝青瓷只好不再去追究,他转而兴奋地问道:“那……我们这是传说中的阴阳眼吗?”
诺塔解释说:其实差不多。只不过这个叫神眼,有的人如同天选之子一般生来就有,而有的人则需要与神搭上关系才能获得。拥有神眼的人被称为“系”,意为联系,相连。拥有神眼的人可以看见“神迹”,那是一些存在于世间却不会被凡人所知道的东西。祝青瓷想起诺塔分享过他曾卖出去被展示过的三副画,都是些现实中从未见过的东西。分别是一群形似燕子的奇特机械、淹没在蓝紫色海水中爬满紫罗兰和蓝色不知名藤状植物的废楼、被千万只白鸟围绕的青色高塔。
他在网上从不透露姓名,大家就都以云中人称他,不少人赞赏他画中的细节,仿佛他身临其境一般,连一些大师都对其叹为观止。
现在一想,这些东西诺塔十有**都真的见到过。操,这得多少人羡慕啊。
他还是难以按耐住好奇心去问了诺塔关于画的事,诺塔笑了笑:“你去看过那些画了?我分别画的是金舟、月沉海,白鸟殿,都是比较出名的玩意了,有时间可以带你去看一下。”
“真的假的?带我去看那些……犹如画作一样漂亮的……那个叫什么……神迹?!可以的吗?”要不是祝青瓷还能感觉到哨声一般的风在自己耳旁作响,头发搔痒着脸颊和脖颈,他差点以为自己游离在梦中。
话语间,诺塔早有准备似的从口袋里翻出一根白色的羽毛,让祝青瓷好生拿着。那是从白鸟殿的飞鸟身上掉下来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能用来做装饰,但和普通羽毛别无二致的它有个小用途——在某些时候,可以通过它来分辨对方是不是“系”
“这个地方见不到金舟那些,但是白鸟殿离这里很近,只能在阳光明媚的日子看见,虽然它混在云堆里,但好歹是一座高塔,你应该撞见过。”他说。
祝青瓷闻言,两眼默默往窗外乌黑得只能勉强瞄见树影的天空看了眼,又眨巴眨巴眼尴尬地转回来干笑两声——
“呃嘿……我平时习惯低头走路。”
“……”
诺塔沉默一阵,突然忍不住笑了声:“哼……那你哪天挑个好日子往天上看两眼。”
“那话说回来……神又是……?”
祝青瓷已经完全按耐不住求知欲,诺塔目前为止讲的这些果不其然惊动了祝青瓷内心,他没有一点感到违和,这个世界上荒唐的事多了去了。
一个想拉拢对方,一个想加入对方,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达到了一种意愿上的和谐。可偏偏就在这样和谐的时刻,诺塔却将最后一口蓝莓挞塞进了祝青瓷的嘴里,故意吊着他胃口,非常不是时候地说:“到此为止,我说累了,啊哈哈~”
这就像洗头洗一半停水了,火车开一半断轨了,艺术馆中众人矫首以盼希望一睹芳容的女神像在准备揭开帷幕时却告诉你女神在外出差回不来一样,比《五猖会》里鲁迅被要求背书还来的扫兴。
祝青瓷嘴里的蓝莓挞都发软了,他愣是合不上嘴,若是两人关系再差些,诺塔就得挨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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