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棋子

阿明从院子里走出来时,穿着一身漂亮的毛绒大衣,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凭借着小市民的精明气,成为太子身边的一名近侍。

和吉让他谢恩,他不停地跪下,反复地磕着头,倒把太子逗笑了。

躺在近侍的住宅处,阿明罕见地失眠了,干活的人一向都是睡得香的,他辗转反侧,从来没这么睡不着过。这么软的卧榻,他从来没睡过,没有木板的坚硬支撑,腰有些不舒服。

自己竟然一夜飞升,从穷巷子到了太子府,竟然只要一个晚上。

就是不知道,太子会怎么处理这些事呢,阿明将自己这些天做的事告诉他,是阿贵教他的话,自己背的一字不落。

算了算了,这些人的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干系呢,吃一天的饭想一天的事,不如早点睡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呢。

……

“柳锦如!你还敢回来!”叔母开了个头,后面的堂姐堂弟立马跟了上来,一人一句,不重复地指骂着柳锦如。

“你怎么长成这个鬼样子,又壮又黑,哪像个官家小姐的样子!”叔母指责她。

“你们哪天把我当官家小姐看!”柳锦如冷哼着,自己一日没享受过官家小姐的待遇,天天活得连院里的下人都不如,还天天要求她有官家小姐的责任。

况且,自己要是还是以前那样,细腿细胳膊,苍白的脸色,只怕这些日子刀都划不起来。

柳锦如懒得和他们多说,方才和叔父多费了好些口舌,现在口干舌燥的,躺在房里干净的锦绣卧榻上,累的不行,躺上去眼皮就开始困。

“把她给我赶出去!”叔母大喊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出不去的!都几天了!外面的人还不让我们离开这院子!”堂弟柳争无奈地说着。

几个家丁准备上前扛柳锦如,柳锦如拔出寒冰刀,看向来者,轻歪了下头,一句话都没说,刀尖上还滴着方才叔父的鲜血,这群家丁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瘫软在地。

柳翩霆在漂流院上上下下宣扬柳锦如的“大逆不道”“杀人放火”,让她臭名昭著,人人都知道她捅死了丈夫,还一把火烧了婚房,吴府气得上蹿下跳。

其实,还得多谢柳翩霆,此时,谁都不敢靠近柳锦如,她一袭黑衣,多日的风吹日晒,她脸上全是江湖人特有的沧桑飘离,这种感觉,江湖人之间习以为常,相互是感受不到的,但是朝廷之人、百姓们,一眼便能看出来,这就是江湖人的气质。

一种不怕死的,狠戾的杀气。

柳锦如将鞋也踏在叔母最爱的锦绣华褥上,叔母气得直咬牙,柳锦如当没看到,继续闭眼睡觉。

“洗衣服的还是孙婶吧,我给她任劳任怨洗了那么多年的衣服,这床褥她不妨多洗点,大冬天的,暖暖身体。”柳锦如闭着眼,嘴角轻扬,最后说了一句话。

“灾星啊!恶鬼啊!柳家怎么摊上这么个货色!我……我真恨不得砍死她!”叔母到处摔着玉罐,柳争又上前,拦着母亲,“母亲,别跟这种人置气啊!这是前几日父亲说要送给我的!你别再摔了!”

柳锦如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夜的劳累,加上今早还搬了那么些兵器,又跟叔父口舌了那么久,她实在是疲惫。

醒来时,天色有些昏暗了,她还是在这里躺着,周围却没了人声。

柳锦如慢慢站了起来,门已经开了,她朝门外走去,脑子休息好了,清醒了,得开始做正事了。

她轻轻推开房门,此时应该是晚餐时候,一家人应该在前院正堂屋里吃饭吧。

柳锦如走在路上,看到长廊上站着一个人影,抬头望着天,哀凄的神情。

是她的大堂姐柳眉,她资质平庸,虽然是大姐,却总是沉默寡言,既没有圆滑的嘴舌使人舒心,也没有沉淀的气度阅历让人敬佩,整个人,如小河旁的蒲苇,淹没在芸芸众生中,普通又无趣。

若说生在蒲草一般的乡下地方,倒没人觉得她有什么不好,甚至都不会注意到她,可是她身在万紫千红的缤繁花园里,还是最高的那一株,难免被那花园主觉得有些拿不出手。

而那花园主,就是柳翩霆。

柳眉很少说话,遇到父母指责她寡言,她也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聆听,听完后,沉默地离开,第二天,依然不多说话。

“眉姐姐怎么没去吃饭”柳锦如靠在紫木制的柱子上问她,双手抱着,姿容不羁。

“别这么叫我。”柳眉都没正眼看她,端庄地站在那,独自一人优雅地哀伤。

“爹说你已经不是我们柳家的人了”

“好,不是就不是”柳锦如不屑,用手拍了拍两柱间的木板,坐了下去,一条腿支了起来,胳膊搭在腿上,“站着不累吗?”

柳眉不做声,背又挺直了些许。

“我现在闯入江湖,能躺着就不站着,能岔开腿坐就不会规矩地端坐着,别谈多么松快了”柳锦如笑着说,眼睛望着前院。

半晌,柳眉终于开口说话,“你说的…江湖…是什么样子?”

柳锦如诧异着,还是微笑着回应她,“打打杀杀,各个都不是好惹的,但却都有着自己认定的情,自己认定的义”

“下辈子,我也想当个江湖人”微风吹起柳眉发髻上端静的步摇,发出叮铃的玉响。

柳锦如侧头看她,第一次,她有些心疼这个堂姐,飘柳院从小教孩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每弯一次背,都会被狠狠地拍正,飘柳院的孩子们,不管是站还是坐,都是一副端庄的样子,头高高地昂起,已经成了肌肉内骨的习惯,怎么也改不掉。

柳锦如想,自己剥了一层皮,才真正脱离了这个金子做的囚笼,而她们,却年年日日被困在这里,倒还有些可怜。

“怎么不是这辈子呢?”柳锦如像是在邀请她,看着柳眉因着自己的话笑着摆头,柳锦如有些疑惑。

“回不去了”柳眉侧头,柳锦如这才看到她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时含着莹莹热泪。

柳眉朝她走过来,“柳锦如,你跑吧,申时,后院他们交班,没有人”

柳锦如见她一片真诚,实在是忍不住问她,“你将叔父做的事告诉我,兴许还有挽回的余地,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再谋划些许,说不定……造反就成功了呢?”

柳锦如实在没有办法了,实在没有出路,另立新主也是个出路吧。

虽然很多时候,飘柳院这群人都是垫脚石的作用,新主登基,第一个打的就是这群人。

“是三皇子”柳眉朝她走来,低着头小声说着。

柳锦如瞪大了眼睛,无奈地笑了出来。

三皇子此人城府极深,为人心狠手辣,小时候,柳锦如经常被叔母带着,去宫闱内为皇亲后妃奏乐弹琴,宫闱内事也知道些许,去年,是叔母最后一次带她出入皇宫,那时候,三皇子和太子早已水火不容,皇后和康皇贵妃也是如此,唇枪舌战。

一个觉得自己的孩子敦厚宽和,一个觉得自己的孩子聪明伶俐。而事实呢,则是太子心机深重,笑面蛇心,三皇子呢,心狠手辣,暴戾无常。

这位当朝太子,好在生得好,搏先皇疼爱,甚至先皇死前,还告知新帝,说这孩子能担负重任,他是皇上的长子,自然就成了储君的不二人选了。

当朝皇帝呢,最初继任时还有些远见抱负,不知是不是年少时跟着他爹打江山,吃得苦太多了,到了后期,穷奢极欲,甚至为了一副画的材料,寻遍民间名贵石头。

本来沧元国也才两代,国基不稳,还如此折腾,如今受汀奴人侵扰,也是长久积下的隐患。

外忧内患,自古以来,都是内先乱,外面的敌人,只要趁势而攻,随意便捡了渔翁之利。

“爹说三皇子在朝堂上经常美言飘柳院,吴府这才不敢对我们有所对抗,你走后不到三天,屋里就来了这些卫兵,爹也开始偷偷帮三皇子运送兵器,钱财都不知贡献了多少”

“三皇子一派多是些当朝权贵,叔父除了飘柳院的空名号,在朝上有一席之地吗?他怎么如此糊涂呢!倘若东窗事发,第一个断的便是这飘柳院,换作别的官员,都算是断条手臂,飘柳院嘛,无非就是断几根毛发,无足挂齿”看她哀泣的神情,柳锦如还是心软,

“额…不过,说不定还有转机呢”

“哪来的什么转机,方才爹搜查那几个托运兵器的死人,其中一个人,就是太子的眼线,而你代替的那个人,此时便是最好的证人!”

柳锦如瞪大了眼睛,站了起来,“也就是说……”

“太子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些事情,他只需要等一个机会,将三皇子、我们这群小喽啰,一一网打尽。”柳眉哭了出来,柳锦如突然想到,为什么自己一醒来周围都没人了,柳翩霆许是意识到了,自己此生的路走断了,就将家人们都喊到身边,一起等死罢了。

当然,柳锦如不算是他眼里的家人,顶多算是陪葬品。

柳锦如浑身颤抖着,朝廷之中的算计勾心让她胆寒,三皇子脾气暴戾,可如今看来,躲在角落里布局的太子才是最为可怖之人。

“你走吧,趁你还走得出去”柳眉又重复了一遍。

“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爹娘养我这么多年,我不会抛下他们不管,是死是活,一家人一起,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恨飘柳院,你恨这个家,我们不恨,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们生死与共。”

柳锦如不能理解她如今这种固执,自己从小就一个人长大,自始至终,最在意的只有自己,如若能抛下所谓的“家人”,自己活下去,对她来说是肯定的,也是毫不犹豫的。

叔父、叔母、堂姐、堂弟,从小对她毫无恩情,柳锦如对他们自然毫无感情,如今呆在这里,和他们生死与共?柳锦如可不会做这种蠢事。

“飘柳院如今全权被三皇子操管,已无回头之路了”柳眉绝望地说着。

三皇子谋反,东窗事发,陛下念及亲情,顶多将他贬为废人,自己这一家,必然是炮灰一般,一把火全点了。

太子如今还算是正统的东宫,陛下无非就是皇帝做的惰怠了些,脑子又没傻,怎么会让他谋反成功,当朝太子,亲手操纵了这盘棋局,将自己的弟弟引向火海,自己独揽大权。

自古以来,没什么情不情分的,有的只有永远的利益,帮助你上桌谈判的,从来就只有你的能力,在朝廷,这个东西叫权力,在江湖,这个东西叫武力。

柳锦如拍了拍屁股,朝后院走去,她没有回头。

江湖于她而言,是杀意恩仇,虽然危机迎面,但也是直接的,有勇气面对,便能解决大半的问题。

而朝廷的算计勾心,则是最为可怕的,今日的兄弟父母,明日便将你引入刀山火海,杀你于无形之中,待你回头,人已经被踢下万丈深渊,死无全尸。

自己曾经心心念念着入朝,今天真真切切地让她心颤,她以为的朝廷之上,是自己游刃有余,搅弄风云,其实,就算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子,照样不过是上位者的一步棋罢了。

柳锦如彻彻底底地做好了逃亡一生的准备,离开吧,离开吧,离开漂流园,离开平京城,流亡天涯,她不想死。

申时,柳锦如到了后院,特意在门外呆了一会儿,确实没有人。

柳锦如跑了出去,跑到市集后巷里,浑身难受,心里一阵的恶心。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已是早上,有些难受,好像得了风寒。

离开飘柳院的这天早上,平京城又飘了一场风雪,这雪太大了,遮住了飘柳院高悬的长匾,先帝亲题的“飘柳院”三个字,这日竟然全被风雪堆堵住了。

柳锦如想,自己这么拼命地过来,原以为可以挽回些什么,如今看来,自己只是用一整日的时间,确认了飘柳院走上了一条绝路,确定了自己不会再踏入朝廷一步。

她什么也做不了,她也不想做了。

她走了,来时空无一物,走时也没带走任何东西,这里不是她的家,她总该是要走的。

柳锦如发了一场高烧,奇怪,自己很少生病,从小到大,发烧的次数也不过五次,这次一离开飘柳院,却发了一次高烧。

“可能是前天晚上在风雪里坐了一夜吧”柳锦如想着。

九洲客栈这些天人满为患,东西两洲异国势力盘踞,平京城就是通往北洲的必经之路,九洲客栈客房由低到高,客房质量良好,就连低等的客房都是一对一的店小二服务,整日都有人负责起居饮食,如有需求,不便下去,还能通过长丝带缠绕信笺,从高楼递送,会有专人亲自整理,满足需求,虽然房间整体略小,设施也旧了些,但是胜在便宜。

这么便宜了,还要啥大马车。

柳锦如不知道温济舟是否将毒法交付给了那个尊主,如果没交,自己贸然前去,只恐被那什么记忆超群的女童认了出来,见她未完成任务,又白惹麻烦。

可是多日没见温济舟,她才发现自己有些想他,世间之人,很少有这样的善良明朗,他像高悬的春日暖阳,照耀一切人世的凉冷,只有见惯了人性的薄凉,才更能理解善良真挚的可贵。

可是,他们此生再见,许是陌路之人吧。柳锦如心想。可她还想去看看,有关于他的一切,哪怕只是他一点点的动向,她都想去看看。

按道理来说,他一定是拿了毒法,回了客栈,交付了任务,然后过回以前的日子,他什么都记得,唯独忘记了自己吧。想到这里,柳锦如有些怅然。

柳锦如看着客栈的柜台,真想去问问,有没有一个明朗的少年经过这里,留下一本皱巴巴的毒法,他去哪里了?他冷不冷呢?

离开时还穿着秋日的薄衣,像是昨日一样,怎么日子过得如此之快,如今已经冬雪纷纷。

这才是江湖吧,整日的提心吊胆,年年复日日的孤独冷凄。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她身边走过,柳锦如还是走了进去。

靠近才发现,今日在门口收剑的,是一群新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帮你把武器全都收了,没有像那女童一般认认真真地查验,柳锦如将寒冰刀寄存后,就踏入了客栈。

青面人好像也全部消失了,不知去往哪里了,柳锦如方才下了百个胆,才进入客栈,如今倒显得有些可笑了,根本没人认出她是那日忤逆所谓尊主之人,自己顺利地入住,虽然是最便宜的低等房,但就她一人居住,也还不错。

老实说,这九洲客栈确实办的不错,店小二方才来送水,听到柳锦如声音有些异样,不到半个时辰,就给她送好了一包药房抓的好药,上面还有平京药铺的专属封口,十分周到。

柳锦如喝了药,困顿无比,每次喝这种治疗风寒的药物,效果堪比蒙汗药,柳锦如躺在床上,睡了整整一日。

第二日,她是被喧嚣的声音吵醒的,以前喝了风寒药,睡的觉都非常舒服,独独这次,她反复地做着噩梦,梦到爹死的那年冬天,梦到叔父第一次送她进山林训练轻功,梦到叔母带她入城,在一众皇亲女眷里演奏时,梦到飘柳院四方的院墙下,自己在冬日寒冷的后院卧房里含泪写下了《四方天》的话本……

柳锦如急切地从梦中醒来,心脏不受控地狂跳,眼皮也跟着颤,柳锦如颤抖着抚着心口站起来,街上喧嚣熙攘。

最近更了几个小短篇,是作者的另一本《江湖随记》,对柳锦如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前去看一下?(???ω???)?,温济舟的以后大家感兴趣的也会一起写在番外\( ̄︶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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