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秋的确可以算作是一个“大夫”。
然而,理论和实践决不可以混为一谈,在某些事情上,明秋就是一张白纸。
他的了解程度,大概仅止于“该怎么做”,至于具体细节,明秋从没在意和关注过。毕竟,对于一个习惯了独来独往,且如果沉厄没有复活,他就极有可能孤身终老的人来说,去深入的了解这些事情全无意义,——反正明秋也从没好奇想要尝试过。
“……好吧。”
虽然心里早有猜测,但在现在得到确定的答案时,沉厄还是忍不住默默腹诽了一句,在这件荒唐事上,明秋的确是有够惨。
活了大半辈子,结果第一次是被最信任的徒弟强迫,……这可真是连话本子都不敢写的惊世骇俗剧情。
“你还能走吗?我带你去洗澡吧。”沉厄估摸着问道,“你知道该怎么洗吗?”
明秋:“……”
明秋不确定的下意识眨了眨眼睛,明显是不知道的。
沉厄:“……”
沉厄果断的先把话说明:“你别看我啊,看我也没用,我是不可能来帮你弄的!”
明秋:“……”
明秋默然道:“放心,我从没想过。”
“那就好。”沉厄放心的点了点头,他扶着明秋的手臂,准备搀他下地,沉厄鼓励明秋道:“你也别想得太多,其实很简单的。你只要……额,算了,我到时候再和你说吧。”
明秋说:“好。”
话音未落,他酸软的双腿沾着地面,竟然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软绵绵的就要往下跪,幸而沉厄眼疾手快的双手穿过明秋的腋下,重新再把他提回了床上,沉厄无奈的看着明秋,问他:“这就是你说的能走?”
明秋:“过会儿就能走了。”
沉厄赶紧阻止:“可别。就你现在这样子,我都怕你随时要‘乘风而去’了。你可别再逞强折腾了,还是我抱你去吧,大家都安生。”
明秋:“……”
明秋沉默着没有接话,沉厄就当他是同意了。他一条手臂穿过明秋的膝下,将他横抱了起来,却不想一时竟然用力过猛,沉厄险些自己一个后仰,他惊讶道:“你怎么这么轻啊!”
明秋:“……”
明秋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应该要说些什么。
沉厄是知道明秋瘦的,毕竟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然而男人的骨架大多偏重,不似女儿家的轻巧,明秋的身量和沉厄比或许不算高,发顶才堪堪过沉厄的嘴唇,但这不代表他就是“矮”,充其量只是身高不算出挑而已。沉厄原以为,明秋就算是再瘦弱,骨头架子裹层皮,分量也是有的,却是没想到,明秋的这副“骨头架子”,似乎要比他所预计的还更加轻了许多,当真是轻飘飘好似一个“纸片人”。
——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呢?
沉厄记得,他昨晚所见到的,从前样貌的明秋,身形明显就很正常,清瘦却不瘦弱,甚至脸颊上还是有着些肉感的,看起来就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若说岁月是把杀猪刀,那么这把刀,是否对明秋也太过无情了一些?
沉厄不知道其中的具体缘故,料想明秋大抵也不会很想说,于是,他便只能委婉的对明秋道:“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别成日里胡来。命只有一条。”
明秋:“……是吗?”
死而复生的沉厄:“……”
好吧。就当他没说过。
……
两人到了浴房,明秋虽然精力不济,但为了省却烧水的麻烦,他还是用火诀将水迅速的热过了,沉厄兑好了水温,转头问身后恹恹坐着的明秋:“你能自己进去吧?”
明秋微微的点头:“可以。”
茅屋浴房的空间本就不大,从他现在坐着的地方走到浴桶,不过三四步路,这点力气明秋还是有的。
“行。”沉厄松了一口气,他将干布巾叠好放在浴桶旁,又将木门掩上,沉厄在门外对着里面喊:“你自己慢慢洗就行,不用着急,我就站在这里。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出声喊我。”
明秋低低的“嗯”了一声,他双手撑在浴桶边沿,艰难而缓慢的将自己的身体“挪”进去,温热的净水触碰到他痕迹斑驳的皮肤,甚至令他感到隐隐的刺痛。
“呜……”
陌生而浓烈的情绪忽而将明秋笼罩,他感觉自己就好像陷在了一潭肮脏恶臭的沼泽之中,窒息而痛苦的不断下沉,他想要求救,可茫然四顾,没有一个人能够帮他,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帮他。
明秋和明朝,他们可以有很多种关系。最亲近的弟弟,最骄傲的弟子,最信任的朋友……这些曾经都是明秋对明朝的“理解”,可他从未想过,明朝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对待他,因为不论是以上哪一种关系,他们都绝不应该发生那种关系。
他好像被明朝残酷的背叛了,又好像没有。明秋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明朝突然的捅了一刀,虽不致命但却长久的折磨,如同噩梦一般无法解脱。
——为什么偏偏是明朝呢?
假如随便换一个人,明秋一定能如沉厄劝说的那样,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他大可以去把那条“狗”杀了泄愤,从此以后这件事对他再造不成任何的影响,……可偏偏,那个人是明朝。
明秋可以把明朝杀了泄愤吗?
答案是他可以,但不能。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终究不是能以简单的“爱、恨”两字来定论的,在爱与恨的红黑之间,更多的是混沌的无可奈何。明秋一面想要将明朝千刀万剐,一面又几乎不可能真对他下这样的狠手,而明朝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暂时“逃走”了,——今时今刻他出现在明秋的面前,只会让明秋更加的崩溃发疯,这对于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好处。倒不如让明秋冷静一段时间,等到他平静下来,发生过的事情已经发生,明朝料定到了那时,明秋一定不会再对他歇斯底里。
不得不说,在这一部分中,明朝完全猜中了明秋,然而除此之外……明秋想,他好像突然明白了,沉厄所说的:被木长臻骗他认了,且他或许还爱着木长臻,只是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对方了。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明秋原还以为,这只是沉厄的托词,直到他冷不防遭遇了明朝这一遭。
——从前错信于人,明秋认栽了。某些事情,他今后不想再提,至于某些人,最好是此生不再相见。
桥归桥,路归路。不见远比相见好。
起身穿齐整了衣物,明秋虽然仍觉腰酸腿软,但这样程度的难受,并非不可忍耐,他无奈的放缓了些脚步,拉开屋门,沉厄果然还守在门外。
“感觉好点了吗?”
明秋点头:“好多了。——沉厄,你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的吗?我们必须要抓紧离开这里了。”
“离开?”沉厄先是试探着问道:“去镇上住?”
明秋:“不。现在要去哪里,我还没有想好,但总归是更远的地方。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把明朝招来这里,虽然他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主动出现在我的面前了,可我还是不想让他知道我在哪里。——就像是你不想要见木长臻一样,我的余生,同样不想要再见到他。”
沉厄:“……”
沉厄忍不住的抬手,他轻轻地拍了拍明秋的肩,说道:“你能这样想,是好的。我从醒过来到现在,总共也没几天,更没什么东西需要收拾。你要走的话,我随时都可以。不过,你要是愿意听我的,那远行还是先缓几天再说。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不然,就凭明秋这身体,沉厄都怕他晕在半路上。
朝颜的“后遗症”的确不容小觑,明秋略迟疑思索了片刻,便就答应了,只是他道:“我这两日,和你换一个房间住,可以吗?”
——和明朝做过那种事的房间跟床,明秋真是一时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光是想到,他都觉得窒息,若要他再度踏入,只怕他会忍不住发疯把屋子都砸了。
沉厄:“这,这……”
换个房间这种小事,沉厄自然是没有意见的,但问题是——“我房间的床也被劈了,所以……”
沉厄与明秋面面相觑,两个人许久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沉厄主动道:“我就几件衣服,收拾起来很快。你呢?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明秋摇头:“没有。重要的东西我都收在乾坤袋中,放在外面的,也只有几身衣衫。”
“那就好办了。”沉厄同明秋道,“你先自己找个地方坐着歇会儿,我去收拾包裹,这两日,我们就先去镇上的客栈住两天吧。——吃喝都有人照顾,床铺没准还比这里软些。”
明秋:“……”
明秋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他道:“我辟谷,无需饮食。”
“没关系。”沉厄很淡定,“我需要就行。”
……
沉厄从醒来到现在,总共加起来也才不到十日,属于他的物品,就如他所说的一样少,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明秋的房间居然也是同样的“空空荡荡”,除却衣柜里叠挂了几身衣衫之外,就只有一套备用的被褥,其余非必须的、可以表现喜好的物品,一样也没有。沉厄难免心中惊讶,——若非明秋当真无欲无求,那么就是明秋从来也没有想要将此处茅屋,当做长久的栖身之所。
否则,不论怎么样,也总该用点心才是。
“我都收拾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吗?”
坐在院中的明秋肯定的点头。
却又道:“还有一件事。”
沉厄:“什么事?”
明秋静默了片刻,最后,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
他将铜镜递给沉厄,对他说:“抱歉,我现在没有力气,你帮我把它砸了吧。”
沉厄疑惑:“砸了?”
“是。”明秋面无表情,眼神之中全是冷漠,“砸到粉碎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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