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斯卡娅青年钢琴赛的决赛地址选在基辛爱乐音乐厅,因为决赛的曲目都是钢琴协奏曲。晋级决赛的选手来自四个国家,总共七个人。不出意外,他们都将是钢琴界的明日之星,或者更进一步,成为音乐界的明日星辰。决赛的日程安排从当天上午10:30开始,前两轮比赛中评委评分综合排名最后的两名选手最先演奏他们的曲目,依次排下来,下午2:30开始是排名靠中间的三名选手。而最后的两位选手:爱德华和因为“丑闻”事件重新获得决赛参赛资格的克里斯,从晚上7:30开始,爱德华压轴,克里斯排在最末位。这样的安排既是因为爱德华是第二轮比赛的最高得分选手,理应得到最好的演出时间,同时也考虑到为了某些人的脸面,他们不能太优待“去而复返”的克里斯。
“呵,政治。”
一大早来现场看比赛的观众少得可怜。倒也不是真的那么少,职业人士还是坐了大半池座的位置,只是因为大家坐得相对松散,显得零落。随着演出时间的临近,舞台上折叠椅摆放而成的扇形区域里,出现了三三两两乐队的队员,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坐下来一边翻看第一场协奏曲的乐谱,一边断断续续的练习起来。
社会面来的观众不多,决赛早场对评委们的约束也相对较少,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恶选择聆听演出的位置:有的喜欢靠后排坐,有的喜欢坐在舞台左侧观察选手的手指动作,有的喜欢坐在指挥对面看选手与指挥和乐队的互动……倒是没有评委跑到音乐厅最远的角落去尝试最弱的声音效果。
刚才的那一声嘲讽出自西蒙之口,他坐姿不正的歪在第六排正中的观众椅上,偏着头问:“你真要听全程?好几个小时很累的。选一两个真感兴趣的听听就好,晚上还得上台呢,到时候没力气了怎么办?”
爱德华抱着自己的大衣坐在他后面一排,不是很想理会西蒙的问题。
他心里乱得很。
所以那天他究竟是抽了哪根筋,居然跑去抱着克里斯还亲了他!虽然他是从身后抱的,也只是亲了一下额头,但是从事后西蒙那戏谑的态度推测……天哪!爱德华把脸埋进大衣里,很想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躲起来。
西蒙不用动脑子想也能猜到爱德华的心理活动,弟弟的冒失行为在他看来,是意料之外,也不出所料。他们一家人,从小便认死理,只是每个人执着的对象不同罢了。他觉得基本已经可以断定爱德华将来是要拱手送给德米特里家做牛做马还要帮着数钱,但是以他对爱德华的了解,想必情路前途坎坷,于是不由自主地叹息起来。
好在还有父亲和他从旁协助,想到这里,西蒙又是一声叹息。
这时舞台周围的灯光暗了下来,小提琴首席走上舞台带着乐队开始调音,首席入座后,指挥和第一名选手一起走进观众们的视线。
选手看起来年纪非常小,可能将将够到可以参加比赛的年龄线,是个黑头发黑眼睛来自东方的姑娘。她穿了一件黑色的礼服,细肩带,腰线下方开始裙子蓬松得像朵郁金香花。她露在外面的皮肤很白,爱德华因此多看了两眼,目测她肩膀和大臂肌肉的形状十分漂亮,多半是个偏力量型的选手。
最近力量型的钢琴演奏家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爱德华低头看了一眼节目单,李晓,来自华夏,演出曲目:肖邦《f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咦?”他发出疑问的声音。
前排的西蒙刚好能听到他发出的声音,因为有相似的判断,大概知道他的疑惑来自哪里。只是这个女选手前两轮的比赛西蒙身为评委还有点印象,爱德华却是第一次见她全凭视觉感观就看出了问题。
果然不出所料,钢琴从最初的进入开始就很有力度,她一副瘦瘦小小的样子,绷着个脸,弹出来的声音清晰、明亮,带着一股英气。第一乐章还好,到了第二乐章,西蒙和爱德华听着那脆生生的颤音和旋律线条,只觉得坐在钢琴前的姑娘越看年纪越小,倒也非常天真烂漫。
一曲结束,在大厅外的走廊里简单休息和交流了片刻,再次回到观众席的时候西蒙拉着爱德华并排坐下。“下一个选手叫加西亚,他和亨利选了同一首曲子。”西蒙说,“比起隆夫人的爱徒,我更看好他。爱琴学派的那套东西,一部分已经从优点慢慢转变为限制他们自己发展的枷锁,伊里斯特的伤就是例子,可惜隆夫人还没有意识到,是时候该做出改变了。”
爱德华惊讶西蒙提到伊里斯特,“所以他的伤是怎么回事?”他很好奇。
可是四周的灯光已经暗了下来,西蒙向着舞台的方向歪了歪头,表示演奏就要开始,爱德华只好先转移注意力,准备稍后再找他详细问个明白。
曲目是格里格唯一的一首a小调钢琴协奏曲,写作基于民族民歌主题,充满了异域风情。加西亚的台风很稳,选曲明显是讨了巧,对于台上台下大多数来说是异域风情的曲调,对于他来说却是来自家乡、最熟悉不过的旋律,自然而然激发了他内心情感的共鸣,演出的效果非常出色。
中午西蒙和爱德华两个人同行回到中央音乐学院的专属食堂就餐,坐下不久,爱德华就把之前停在一半的话题重新捡了起来。“伊里斯特是怎么受的伤?”他问。
“也不是什么秘密。”西蒙看他问得着急,也就不吊他胃口了,“你有没有发现,现在的音乐厅越修越大?钢琴也越改进声音越大?”
爱德华点了点头。
“这几年演出也好,比赛也好,弹奏声音大的钢琴家和选手越来越受欢迎。”西蒙说,“钢琴的发音原理和结构除非再有更大的变革,否则靠改进乐器本身来增强音效的空间已经很有限了。即使这样,现在的‘新式’钢琴其实比‘旧式’钢琴声音也进步很大了。”
确实如此,爱德华在学期考试的准备期研究过学校里的古钢琴。“所以要求演奏者本身也做出改变?”他想了想西蒙向他提示的前提,“要满足大音乐厅的需要,钢琴的声音要变大,一方面钢琴制造商调整钢琴本身,一方面演奏者也需要更大更多的发力……”说到这里他便停住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伊里斯特时的情景,和他之所以投师涅夫老师的目的。
“这太难了。”爱德华摇了摇头,“这也太难以令人接受了。”
一整个学派,难道就要因为音乐厅要多装几十、几百个人而落寞了吗?
“所以需要改变。”西蒙说,“传统的爱琴学派有优点也有不足,只要……我觉得有希望转变成功,只要那两个人将来能携手同进。”
爱德华瞬间便明白西蒙说的是哪两个人,他不由得深吸了口气。
“好了,比起这个还是多关心关心今天的决赛吧,未来的大钢琴家。”西蒙拍了拍爱德华的肩膀,“将来的事情将来再去烦恼,现在先让那些老人家们和我们这种成年人来思考吧。”
下午的比赛顺序依次是来自罗斯帝国的两位选手和亨利,若论前期评分,演出次序居中的劳拉是三个人中间实力最强的,也是一位偏力量型的选手。和上午的比赛不太一样,乐队里几个弦乐分部的第一首席登台了:低音提琴的首席是位英姿飒爽的女士;大提琴首席是个瘦瘦高高的男士,他现用的那把琴据说是由基辛政府赞助,奖励他荣获的各种奖项和称号;中提琴首席是位面容和善的女士;第二小提琴和第一小提琴的首席是两位男士,一个梳着精干的背头,另一个发型有点潦草,看起来平时应该是留着平头,但未加修剪的时间有点长,长成了刺头的模样。想到晚上的乐队弦乐首席也将是这几位同台,爱德华便留意了一下他们的状态,特别是大提琴的那位。
指挥走上舞台,台下观众发出热烈的掌声。和上午相比,来听比赛演奏的热心群众明显多了许多,池座的座位除了专门预留出来的几排差不多都坐满了。西蒙和其他评委们坐在一起,爱德华稍微远一些坐在了预留座位最后一排、挨着过道的位置。下午的指挥是基辛爱乐乐团的首席指挥伯恩·雷纳德,当今乐坛对乐队演出纪律要求第二严格的指挥家。第一严格的是罗斯著名的“暴君”指挥家托斯卡,因为风格相似,私底下人们也给了伯恩一个“帝王”的称号。
下午开赛的第一名选手站在钢琴旁边鞠躬,抬起上半身站直的时候,目光明显在台下某个位置稍作停留后,面部表情便放松下来。在他视线停留的方向,爱德华看到这几天总出现在他梦中的背影。他一下子神经紧张起来。太瘦了,他想,抱起来甚至有点硌手。至于那个人旁边高一些的挺拔身影,一定是经常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爱德华记得那张帅得过分的脸,心里生出诸多不满。
克里斯和梅耶整个下午的比赛都坐在相同的座位,中途出去过一次,很快就回来,大概只是喝了点水或者解决了一下个人需求。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爱德华的视线几乎全程都没有离开过他们,特别是克里斯。
他会不会讨厌自己?爱德华不止一次像这样往奇怪的方向想,但是如果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还是会亲上去。
洛伊德是克里斯的朋友,他答应过决赛的时候要来听他演奏,便和梅耶一道来了音乐厅。到这以后才知道,洛伊德后面是劳拉,劳拉后面是爱德华曾经在信里提到过的亨利,于是听演出的时间从一场变成了三场。考虑到克里斯晚上也要比赛,梅耶试图劝说了一下还是要多保存精力,不过没能成功。
“没关系的,我心里有数。”克里斯微笑着向他保证。
他这两天的心情一直都很好。
洛伊德演奏的参赛曲目是舒曼的a小调钢琴作品,一首气质与他本人十分相合的由三个乐章构成的协奏曲。全曲很少装饰音,乐句向前推进时大量分解和弦为弦乐带来源源不断的流动感。阿诺德家族深厚的文学素养让洛伊德在分析、演奏舒曼的钢琴曲时往往别具一格,他对于节奏、呼吸的理解兼容理性和感性巧妙的平衡。最终乐曲在华丽、绚烂的旋律中结尾,如同作曲家的爱情也迎来了幸福和美满。
洛伊德的演奏十分精彩,赢得了满场观众的掌声。而后他们很快发现,下午参赛选手们的综合水平有了显著提高。无论是对作品在整体结构的把控,钢琴和乐队之间对话的衔接、配合,还是演奏时个人情绪对听众的感染力等方面,他们都已经和成年职业演奏家相差无几。
排在第二个出场的劳拉更是引起现场一阵又一阵的热烈掌声,让她不得不在指挥的示意下重返舞台再次向台下的观众们致以谢意。
这实在怪不得观众过于热情。和洛伊德着重抒发情感的选曲不同,劳拉演奏的钢琴曲有很多炫技的乐段。她的手速很快,力气也大,抬起落下,听起来信心十足、充满激情而且异常灿烂。她的弹奏既像春天一样生机勃勃,又像夏天一样热情似火,再加上指挥和乐队的配合,更是意气风发豪情万丈。
爱德华也不禁为她侧目,快和大声的演奏在劳拉身上就像只争朝夕源源不断燃烧的青春。这就是罗斯学派吗?是又好像不是。钢琴的琴声在管弦乐之间来回穿插时如歌一般的独特动人音色应该是属于罗斯学派的特点,但比平常更快的速度大概是属于她个人的特色。如果只用一个词来形容劳拉的演奏,那么爱德华的脑海中出现的便是“张扬”。她的音乐没有深度,但是单纯又直白。
下午场最后登台的是亨利,演奏曲目和上午场的加西亚一样,但是二者呈现的诠释效果侧重点很不相同。加西亚强调的是旋律和节奏,亨利强调的则是他最擅长的色彩,最美妙的部分听上去像一个彩色的漩涡,它围绕在演奏者的指尖,扩散到整个舞台。而存在于亨利身上那股回归自然般的淳朴天性对乐曲的异域色彩亦有所加持,听众们感觉到“灵性”瞬间从自己眼前一晃而过,是一次欢欣鼓舞的奇幻之旅。
爱德华只觉得亨利比地区选拔赛时又进步了许多,因为来自同一个地区,他真心希望亨利的演奏能得到更多的喜爱和更高的评分。不过正如中午在食堂饭桌上西蒙所说,劳拉那种热烈的演奏风格现场效果出类拔萃,很容易误导大家的听觉。平心而论,爱德华更喜欢亨利和洛伊德的演奏,前者有联觉带来的多重享受,后者的表达更具内涵,但是比赛的话,结果应该还是劳拉更胜另外两位选手一筹。爱德华沉浸在思考和推断中,而在他的思绪之外,克里斯和梅耶已经起身离开。行至爱德华所在一排座位的时候,克里斯看到了他,入目是他一副沉思的模样。爱德华不说话的时候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真正思考的时候却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克里斯颇感兴趣的看了他一会,见他始终丝毫没有自己正在被注视的自觉,便移开了视线。
晚上是属于他们的时间,克里斯知道在这次的比赛中,他的对手只有爱德华,正如爱德华也明白,唯一和他势均力敌的,只有克里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