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爱德华和克里斯这两位辛斯卡娅青年钢琴赛并列金奖得主的最后舞台,在19:30正式拉开帷幕。这一夜的观众席上坐着很多嘉宾,包括政府官员、音乐厅的重要赞助商和一些著名的音乐艺术投资人。另外还有一些自己掏腰包买票入场的音乐经纪人、唱片发行公司的星探和乐队指挥。
业内近些年有些不成文的规则,比如但凡音乐比赛,主办方一般都在比赛结束后不久为优秀的获奖者们包办一次“嘉年华”性质的演出。前面提到的后三类人员,便常出现在嘉年华演出现场,有时还会邀请他们信得过的乐评人同行。他们之所以改用这种方式寻找潜力股、大师苗子、神童和天才,一来是因为简单易行,二来接受音乐教育的人越来越多。比赛评委的评选结果未必尽善尽美,总有淘汰了不该淘汰的,入选了不该入选的,但若考虑效率和市场营销因素,也不是太难以忍受。
不过这不是他们今天来到基辛爱乐音乐厅的理由,他们坐在观众席上不是为了考察舞台上的未成年钢琴家是否值得他们关注,或者是不是有资格成为他们今后重点培养、准备签约的艺术家和摇钱树。今日上台演出的两个少年,仅凭借他们各自的姓氏和父辈,从比赛最开始就吸足了音乐界内人士的眼球。
在他们身上,人们在尚未了解过本人之前便已经凭空给予了许多希望,希望他们扛起新一代音乐人的重任,希望他们既能继承父辈的优良素养,又能有所突破和创新,最好能在音乐界掀起新的狂潮,引领新的时代。
现在正是他们验证心中期待的时刻。
登上舞台的时候伯恩让爱德华走在自己前面,身为全舞台的指挥,他就像是一家之主,理应走在客人身后。爱德华面向观众鞠躬,起身时看到父亲和哥哥坐在池座第一排的正中,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位置。他看向他们,弯着嘴角笑了笑。他对今天的演出很有信心,他觉得他们很快就会为他感到骄傲。
舞台上的钢琴早在两天前就选好了,他和克里斯在协奏曲表演时选择了相同的钢琴,他们还没有资格在琴上留下自己的签名,但是爱德华想,总有一天他们会把自己的名字签在钢琴上面,他们的名字会给钢琴和音乐厅留下值得回忆的纪念。
他想把自己的名字和克里斯的签在一起。
在此之前,他要先完成今夜的演出。
他坐在琴凳上前后左右调整自己的位置,试图找到一个最舒服的能弹奏整支曲子的起始点,最初的最低音和最初的最高音,要以张开双臂拥抱钢琴的姿势从远到近、从轻到重依次过渡。乐谱放好了吗?爱德华想。但是当他把视线从下方的横排琴键上移至琴谱架的时候,却发现那里空荡荡的,琴师甚至没有把谱架板插在钢琴上。他的内心慌张了一瞬,然后想起来本来也不应该是看谱演奏,他背了谱,一切都是从一开始就商量好的。
尽管很有信心,但这是他的第一个不容出错的舞台,和他合作的乐队是世界第一流乐队的最高配阵容,指挥也是全世界排在前几位的大师之一。爱德华紧张了起来,他指尖一阵发麻,随后落下第一组和弦。
钟声,瓦西里耶维奇最喜欢的元素,既是命运的召唤,也是心的皈依之所。
爱德华也喜欢开始的这段独奏钟声,这让他想起与克里斯的初遇,以及之后逐渐偏移原本轨迹的生活。他有了改变的愿望,进而改变了自己。
他想他是有那么一点点懂得作曲家的心情,回不去的家,再也找不到的童年,曲子中有两个他难以忘怀的段落,那分明描写的就是记忆中的院落,如此脆弱,只存在在记忆中。传闻他最爱故乡的紫丁香,在风雨中,花瓣洒落大地,香味却依稀飘得更远,散发得更浓烈。
恨吗?恨啊!他怎么能不怨恨?!
但是他又无法述说、无人可诉,堆积如山的心绪只有遁入音乐,唯有音乐可以毫无顾忌地倾诉。
从指尖,从耳畔的管弦乐伴奏,爱德华读懂了瓦西里耶维奇的爱与恨,喜乐与哀愁,任性与懦弱。
他一定更喜欢黄昏而不是清晨,更喜欢大海而不是丛林或高山,甚至他的愤怒也并不狂暴……面对生活的痛苦和磨难,并不是每个音乐家都像贝多芬那样奋起反击和抗争,也有被命运之锤压垮的悲剧。
没法说哪种更为优秀,这只是体现了不同的性格,而在真正面对人生低谷之前,谁也说不准自己会是哪一种,或者前一次还能勇敢反抗,下一次却甘愿顺从了。
曲子的结尾既短促又毫无力度,一长三短的节奏中规中矩,伯恩给了乐队和观众一个十分明显的结束手势,于是在爱德华的指尖堪堪离开琴键的时候,场内便响起了掌声。一开始是礼貌性的掌声,后来渐渐回味后又多了些激烈的味道,又过了一会儿,第一波掌声渐渐弱下去的时候,突然从观众席的后排爆发出一阵更加热烈的掌声。
第一声叫好是从钢琴琴体垂直向上的二层楼座发出的,是一位男士的声音,随后池座双号位的中部也有人叫起好来,掌声又续了一波。
爱德华在伯恩的指引下向观众表示感谢,他鞠了姿势很标准的躬,向楼座的观众挥手,又转身向面对指挥方向的观众鞠躬、挥手。
走出舞台范围的时候他还有点沉浸在自己的氛围里,没走出几步又被伯恩拉着走回舞台之上。
因为掌声一直没有停。
掌声并不轰动却很稳健,渐渐的连节奏也趋于统一。他们没有听够,他们还想听安可曲。爱德华的情绪很平静,全场的掌声是献给他的,也是献给伯恩、乐队和作曲家的。平静的同时他也很开心,既开心自己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弹奏这首协奏曲,又开心收到人们对他演奏的积极反馈。
可惜时间不够他额外准备安可曲目,两周的时间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从零开始到上台演出两首大型乐曲还是太紧迫、太极限。爱德华最后与乐队首席握了握手,“感谢您和所有队员。”他和伯恩并排站在乐队前方一点的中间,站在指挥台和钢琴的前面。爱德华的头顶平齐伯恩的肩头,两个人共享了2500人的祝贺。
中场休息十五分钟,下半场是克里斯和乐队一起演奏的第三钢琴协奏曲。爱德华想坐在台下听,艾薇女士便帮他找了个很偏的座位,在舞台最左边,靠近第一小提琴最后一排的两个提琴手,只能看到克里斯坐在琴凳上的后背。
青年钢琴赛最初消瘦的身形,如今隐隐有了更健康、漂亮的形状。克里斯的肩胛很稳,每一分力量从腰腹、躯干、大臂、小臂到指尖传导有序。真想让隆学长也看一看克里斯弹奏钢琴的模样,爱德华想,这是发力的科学,也是人体的美学。
和第二钢琴协奏曲不同,第三钢琴协奏曲是从乐队开始的。钢琴的声音一半是与乐队一起,一半是独白,或者只和木管或圆号这种温润声音的对话。
冷静的独白,激烈的倾吐,稀疏的单音节,密集的音符由克里斯的指尖串联成波浪。装饰音时而清脆明亮,时而沉闷晦涩,起起伏伏,悲悲喜喜。
乐队织体最密集的地方,钢琴的声音被淹没,爱德华在现场明明看到克里斯发力到从琴凳上快要站起来,却听到他的声音被乐队气势汹汹的音浪吞噬。
听不到的琴声,是藏于瓦西里耶维奇内心深处无声的痛苦与悲哀。
被时代淹没,被人群淹没,被声音的海洋淹没,那一瞬间舞台上的克里斯在爱德华眼中是如此孤单。
但是整支曲子并不伤感,克里斯并没有把它弹成一味的阴暗,独白中有灿烂的华彩乐章。他落指坚定,即使自己的声音被淹没也不曾犹豫、放弃。乐队声音稍弱便能听到清晰、响亮的钢琴声,像吹响的号角。
细碎的技巧需要处处小心,钢琴前一开始挺直的后背,渐渐弯成一道弧线,克里斯低头看着键盘和自己手。在爱德华看不到的一边,他的嘴紧紧闭合抿在一起。同样一长三短的结尾,克里斯结束得干净利落,最后一次用力的锤击他直接站了起来。在舞台强烈的灯光下,他白皙的脸上沁着汗,两颊泛起激动的红晕,像个历经苦战,得胜归来的战士。
“好呀!”
“太棒了!”
观众席上的听众们发出情不自禁的叫好声,他们被音乐感染、感动。
克里斯走到指挥台前与伯恩握手,又转身来和坐在钢琴后面的乐队首席握手,他直起身子的时候,目光正朝向爱德华所在的方向。一瞬间爱德华以为克里斯在众多人中看到了自己,但随后想到他并不知道自己坐在台下,而他投来的目光也并没有聚焦在任何人身上。
乐队队员起立站好,克里斯回到伯恩身边,他们一起面对观众致礼。
台下掌声雷动,一楼楼座前排的观众最先站了起来,之后整个一楼楼座的观众都站了起来。然后是二楼楼座和池座后排的观众。坐得越靠前的观众身份越高贵,行为举止也更矜持,他们一直维持坐姿。
爱德华和周围的人都站了起来,音乐厅里的掌声又更加热烈了一些。
伯恩和克里斯没有返场,他们根本没能离场,他们几番试图走出舞台却被观众次次用更热烈的掌声挽留下来。
最后为他们打破僵持局面的是一个突然闯入音乐厅的官员,他猛地推开大门,身上还穿着工作制服。
音乐厅瞬间静默下来,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却恍然未觉,步伐匆忙地向前走到贵宾席的某处。
是什么消息如此紧急?在场的人们不约而同这样想着,然后有人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一开始是一声,随后三三两两甚至更多的手机响了起来,不同的铃声混杂在一起,场面一时非常混乱。
爱德华看到坐在第一排中间的父亲最先拿起手机,之后哥哥也掏出手机。这时他身边也响起了铃声音乐,是一段古典乐曲的选段,是站在他身边的人。那个人从裤袋拿出手机,低头看了眼,随即变了表情。
是惊喜的模样。
“发生了什么?”爱德华问道,他下意识觉得整个音乐厅的铃声和那个最初闯入的官员都是为了同一件事。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件事一定很重要。
“罗斯撤军了!”
“什么?”爱德华觉得自己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是真的。”那个人一脸激动,“罗斯撤军了!世界和平了!”
第一卷到这里就结束了,两个小朋友的相遇是他们彼此相连一生的开始,也是整个故事的开端。
基辛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这里在之后的篇章中还会再次出现。
下一卷故事的场景暂时转到戈兰的爱琴堡,会在主角互动的基础上,展开加入亨利和伊里斯特这对副CP(是的,年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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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基辛(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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