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亨利决定回一趟家,不是隆夫人为他在爱琴堡安排的平层公寓,而是他亲生父母居住的,他小时候也曾经一同生活过的,位于戈兰高地最北端真正高地的家。亨利上一次回高地是在一年半以前,那时在他心底已经隐约埋下不好预感的种子:伊里斯特的手腕估计遇到了真正的麻烦。没有火车直达偏远的小镇和村落,亨利在高地站下了火车又搭乘当地的大巴。冬天高原上部分因潮湿而变得泥泞的路段不太容易走,大巴开出市区不久,在一座大山脚下蜿蜒盘绕了一阵,才一扭头驶上较为平坦的沥青路。
大巴上的乘客不多也不少,单身的旅人不必与陌生人相邻,挨着坐在一起的多是同行或者相识的人。亨利从始发站一上车就挑了个舒服的靠窗座位,他要一直坐到车程终点。开上沥青路后的第一站是个湖区小镇,大巴车在镇口停靠了5分钟。这个镇子紧挨着一个深湖,据说科学家们利用下潜探测器也没能测量出它真实的深度。几次探测的结果均以探测器失联告终,有人说是深处水压太大把探测器压坏了,也有人说是湖里的怪兽弄坏的。亨利依稀记得年幼时父母曾带他来这里游玩度假,夜里睡觉前的故事总是少不了那只深湖怪兽。母亲似乎很迷恋这种传说,所以当初一听说父亲来自类似世界尽头的地方,便下定决心要和他过一辈子。想到这里亨利笑了笑,随即从车窗看到有人要上车,是个身穿高地民族服装的年轻女孩。女孩上了车环顾一周,径直走到亨利旁边的空位上坐下来。
“你是来高地旅游的吗?”女孩问他,还向他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这不是亨利第一次被陌生女孩搭讪,尽管此时的他不过是个13岁的少年。他长了一张很讨人喜欢的脸,这里特指女人。他在学校的女生中间很有人缘,在家里年龄不尽相同的女仆中也是同样。如果家里来了女客,伊里斯特就喜欢带着他一起去见客人,这样客人的注意力多数会被他吸引,而不是令伊里斯特烦恼的纠缠在自己身上。当然还有最有力的证明:隆夫人那从天而降的喜爱。
亨利侧过头看了看坐在身边看起来比他年长一些的女孩,她有一头亮棕色鬈发,活波的披在肩头,同色系的眼睛闪着光。亨利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是游客,然后把脸重新转向车窗外面小镇的石板路。
时间一到,司机关上车门,伴随着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大巴缓缓离开小镇。
“是吗,原来不是来旅游的吗?”女孩自顾自地说,“这个时候来高地旅游是有点奇怪,天气一点都不好,也没有什么好的景色可以看……不过你长得不像本地人,是从其他地方移居过来的吗?你住在哪里呀?不远的话,我可以去找你玩吗?”
她说话的语气让亨利想起隆夫人。
隆夫人把亨利从高地的家和父母身边带走时,亨利刚刚过完5岁生日。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隆夫人会出现在他们生活的小镇上,像她那样的大人物,他们应该一辈子都见不到才对。镇子上所有的孩子都被叫出来,附近镇子上的孩子们能过来的也都过来聚在一起,镇子中心的小广场上摆着一架陈旧的钢琴,是镇上学校音乐教室里的那一架。镇长让孩子们挨个去弹琴,隆夫人就坐在一个有座垫和靠垫的软椅上听他们弹琴。亨利已经忘了那天的天气,但想来应该不是雨天,否则他们不会聚在广场弹琴,那里根本没有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镇上的音乐老师同时在教堂担任乐师,对那架有些年头的钢琴一直爱惜有加,所以尽管个别琴键因为实在年久已经哑了声音,整体而言也还不是特别糟糕。
音乐老师推荐自己的学生先去弹琴,隆夫人准了,但是听过后摇了摇头。那些就是镇上所有会弹琴和学过弹钢琴的孩子了,音乐老师表示其他的孩子甚至都不知道钢琴长成什么模样。
他是对的,那确实是亨利第一次有机会见到钢琴。
他们家不去教堂,他也还没有到念书的年龄。
隆夫人还是坚持让在场所有的孩子都去摸了钢琴琴键,镇上的孩子加上外面镇子的孩子,总共不超过20个。
亨利记得那些泛黄琴键温润的触感。他始终没有能说服自己尝试着按下琴键,只是仔细地摸了摸那些白色和黑色的琴键。
“是不是觉得它们很好看?”隆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软椅上站了起来,走过来俯身看他,“为什么不弹一弹它呢?”
亨利不弹琴,因为他不会弹琴。
隆夫人的提问似乎也并不需要亨利回答。“你长得很好看,伊里斯特会喜欢你的。”她说,“你想不想跟我走,去爱琴堡学弹琴?”
这虽然是个问句,却同样不是说出来让旁人选择的。亨利后来才知道,隆夫人从不真的提问,也从不给别人选择的余地,只有一个人除外,那个人生来就是隆夫人的逆鳞和软肋。
回忆到这里,亨利闭上眼,头一歪斜着靠在椅背上养神,车子一摇一晃让他想起一首船歌。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是船歌,不知道什么是和弦,不知道什么是上行音阶和下行音阶。“你跟着音高哼唱,一整句都围绕着那三个相邻的音,听起来就像是小船在平稳的水面轻轻晃动,水面很平静,所以船就一直在原地。”和船歌一起出现在亨利脑海中的,还有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所以这一句的音高其实没有变化,那些都是装饰音。”
伊里斯特·隆,想到这个名字亨利的心沉了沉,然后就在大巴上睡了过去。
亨利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做了个梦,他的头晕晕沉沉,感觉很累。
大巴还在开,车子里只剩下司机和他两个人。在这条长途线路开车是件苦差事,营运公司每隔一段时间就轮换一个司机,特别是新司机,几乎都要被安排在这条线路开上一阵子。不过今天开车的是个熟面孔,亨利见过他几次,都是在往返的大巴上。
“你醒了,我记得你是……埃尔家的那个孩子吧?”司机瞥了一眼后视镜,主动开口说道。
“是我。”亨利回答。
“马上就到霍恩了,最多还有10分钟。”司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小伙子,我开车的时候按公司规定不能和乘客聊天,这样不安全。但是凑巧我也是从霍恩镇出来的,咱们也算是老乡,就不是单纯的司机和乘客这样的关系了。”说完他又从后视镜瞥了亨利一眼。
这一次亨利没有出声,他甚至有点后悔刚才因为司机是个男的所以放松了警惕。
“哎哎你别这样看我,我也是为你考虑过的。”司机解释起来,“刚才从尼斯上来的那个女孩她家里是做游艇生意的,很有钱。就是那种富贵人家才消费得起的私人游艇,听说在南边的某个港口附近开了个有点名气的造船厂,不过具体是哪个港口我没记住。她说她叫利齐,想和你交朋友,只是单纯的托我给你带个话,说圣诞平安夜她要和家人一起去尼斯的教堂。”想了想他又补充说,“她要我替她说的话我带到了,想不到你看起来年纪不大,女人缘还挺好。”
亨利想,这种东西他宁可不要。
车子抵达终点站时,父母已经等候在那里准备接他回家。从车上下来的亨利紧绷着脸。猜到他遇到了不愉快的事,母亲无声地拥抱了他。
父母将他们的家建在一处不太高的崖边,家里养了马,他们一路从车站骑马回家。
“怎么脸色这么白?”母亲没忍住,在路上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突然要回来?以前不都是在那边过圣诞的吗?”母亲口中的“那边”自然指的是爱琴堡隆家。
亨利摇了摇头:“今年想回来和你们一起过,等新年假期结束了再回去。”
母亲自然不信理由有这么简单,从隆夫人把5岁大的亨利带走之后,这还是8年来他第一次回高地过圣诞节。“我记得你之前说要参加学期考试,是没有考好?”
“有一点。”亨利说,“本来打算拼一把下个学年升到高年级,看来只能再等一年。”他今年发挥得不好,不能升级是应该的。
“这样啊……”母亲说,“14岁升到高年级也已经很厉害了吧,升到高年级还继续学钢琴演奏专业吗?你以后想做钢琴家?”
亨利扭头看了看母亲,他想他大概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面对这个问题他也有点犹豫,但是犹豫片刻之后他还是坦率地点头:“嗯,要继续弹钢琴,想一直弹下去。”
他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叹息,但决意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的母亲生活得谨小慎微,一点都不像是只身从亚利加远渡重洋而来。独自一人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性格应该更果敢、更肆无忌惮一些。
到家的第二天就是平安夜,母亲是异乡人,他们不去教堂参加集体的倒计时活动。
霍恩的冬天天黑得比爱琴堡早,天黑之前父亲看了一眼天边,说今晚没准能看到极光。尽管霍恩落座在戈兰这个大岛国的最北端,冬天想要看到极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以前人们觉得天上的光是神迹,后来又传说能带来幸运,亨利不记得自己5岁以前有没有见过极光,不过他希望在家里的这段时间里能遇到一次。
一次就足够了,他想许个心愿。
霍恩很小,亨利在大巴上遇到一个叫利齐的女孩的事第二天就传到他家里,午饭的餐桌上父亲不甚认真地调侃了几句,话题的结尾落在亨利漂亮的脸蛋和动听的嗓音上。这是混血带来的神奇效应,他的父母任何一个单独拿出来都称不上漂亮或动听,但是却混合造就了他这个“宠儿”。
“今晚哪里都不去吗?”母亲在天黑之前再次和他确认道,“广场上好像搭了漂亮的舞台。”
白天亨利见过那个舞台,舞台周围竖着木头架子,上面缠满了细小的灯泡。
“太冷了,哪里都不去。”亨利正忙着修理一个小器械,说话的时候头也没抬。
“其实尼斯距离这里也不算太远,”母亲又说,“咱们家也不是一定非住在霍恩不可。”
亨利相信母亲说的是真心话,对于他们来说,家的概念更多是落在人的身上,而不是固定在某个地点。这种时候,亨利又觉得他的母亲如果为了什么重要的目的,是干得出跋山涉水这样冒险的事情来。
他觉得自己说不定也遗传了这样的基因。
“我不喜欢那样的女孩子。”亨利说。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东西修理好了,亨利把它重新摆放在橱柜上。“我喜欢公主。”他在水池里把手洗干净,拿起手巾擦了擦。
母亲随口抱怨了一句“怎么还长不大。”也就没再纠缠下去。
亨利暗自呼了口气,知道这个话题已经翻篇了。
他常年不在家,每次回到父母身边,他们总是想先多多了解在他身上都发生了哪些变化。父亲虽然是个小牧场主,却性格腼腆不爱说话,所以母亲经常一个人问两人份的问题。亨利清楚他们是关心和爱护自己,应对起来格外耐心,就像伊里斯特当年满足他初到爱琴堡和隆家时所有的好奇心那样。
平安夜的晚餐很丰盛,为了这一顿,母亲一早起来就开始准备。他们的主菜不是火鸡,但是烤了苹果派和面包布丁,亨利和父亲都喜欢甜食,一顿饭两道甜品也吃得很干净。
到了晚上10点,亨利套上到户外去的防寒服。
“不是说今晚不出去吗?”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母亲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嗯,不去广场。”亨利应了一声,“就到屋子后面的崖边待一会儿就回来。”
“不要待到太晚。”母亲叮嘱说,“带上露露一起。”
露露是一条非纯种的牧羊犬,平日里是父亲牧场放牧的好帮手。亨利点头答应下来,顺手提了一盏应急灯。
推开房门的时候,室外很安静。用这个形容词来形容平安夜很奇怪,事实上房子外面也并不安静。亨利反手在身后关上房子大门,不远处广场上的灯光和挂在天幕上明亮的月亮让本该漆黑的夜晚不再暗淡,更何况他手上还有一盏灯。在犬舍找到露露,亨利为它解开绳子,它聪明的猜到自己的任务是要一路跟随、保护这个家的小主人,便紧跟在亨利的脚边。
“我们去崖边。”亨利对露露说,露露回应了一声短促的犬吠。
他们绕过房子的院墙朝崖边走。山崖的下面是大海,没有起风的夜晚,海浪温柔的向岸边的礁石轻推过来。霍恩的海边没有沙滩,只有被海水拍打、侵蚀、表面坑坑洼洼的礁石滩。夜晚是涨潮的时候,海浪在月球引力的牵引下渐渐漫过近岸的石滩,一浪高过一浪。他们的身前是海浪滚动的节拍,身后从广场方向传来唱诗班合唱的歌声。
在亨利还没有出生之前,父母决定在这里定居之后,父亲在崖边立了一个木制的十字架,那就是他和露露今夜的目的地。十字架与其说是十字架,不如说只是简单的绑了个架子,父亲觉得形式并不重要,关键要看内心的想法,可是亨利此时却觉得,只是内心的想法,已经不足以抚慰那份焦虑,他需要那一点点外在形式的鼓励。
人们在寻求希望的时候,多半先是有了绝望的念头。
所以亨利清楚明白的感受到,伊里斯特的手是真的受伤了,不能再继续弹钢琴的那种。
请上天垂怜于他!
当亨利先于露露看到那个十字架的时候,他既惊诧于它的破败和腐朽,又惊诧于被潮湿腐蚀的木头表面居然布满青苔。
面对它,他又能祈求什么呢?
祈求了又能怎样呢?
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离他而去,亨利双腿发软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掌摸到岩石是湿的,露露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脸上也是湿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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