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罗斯

即使回忆起来好像是有些先兆迹象,但是包括罗斯人民在内,谁也没想到他们的亚历山大皇帝会真的开战。大国间一直依靠超强力武器装备相互威慑来维系和平,公开声明、严厉谴责和经济制裁才是大家更为熟悉的“对战”方式,而非军事暴力。毕竟只有历史学家和政治家们才知道:战争远比和平占据人类更多时间,和漫长的战争史相比,和平时代仿若昙花一现。

夏末的罗斯,天空亮着的时间仍然很长。

克里斯坐在书桌旁,窗外不远处有一条河,往常可以看到有人在河边垂钓的地方,如今空空荡荡。

每个周末帮忙做清洁的小时工昨天跟他们说,要回乡下家里所以不能再继续这份工作。外出在城市打工赚钱的,有不少工友和她做出了相似的决定。男人们要去打仗了,她们内心的不安,只有依靠返回家园和亲人相聚稍作平复。

克里斯和爸爸,他们除了待在这间公馆里,无处可去。

公馆原本归皇家所有,无论从外观、周围环境、还是室内装饰和家具都无可挑剔,克里斯有记忆起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一楼传来大门被打开的声音,克里斯走出自己的房间,看到门口的两个身影:个子矮一点的是爸爸,还有一个深色头发,西蒙·贝茨。

克里斯从爱琴堡回来的时候西蒙已经住在家里有一段时间,算算日子,差不多他刚出发去参加音乐节,他就住进来了。爸爸偶尔也会像这样带人回家住,不过多数是他的学生。

他们今天出去的目的地是戈兰大使馆。

在稍后的晚餐中,克里斯听他们谈起航空管制严格,戈兰大使馆还要再等一阵子才能安排西蒙回国,还有罗斯开始逐步关闭边境,以保护人民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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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你好

很高兴收到你的信,也十分感谢你的关心。

两周前不小心伤到手指(不用担心,只是小伤),这段时间在医生的叮嘱下,我暂停了钢琴练习(虽然我自己觉得并没有太大妨碍)。得益于此,我多出许多闲暇时间可以用来读书。有一本诗集,它有个特殊的名字:《死亡赋格》(注) 。诗集里有一首同名诗,读起来颇具节奏和韵律,不止有两条旋律线,还兼有卡农式模进的声部轮唱。不过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一首(当然它好像非常有名)。我想说的是另外一首叫做《闸门》的简短的诗。以“没有第二个天空”这令人感到悲伤的句子开篇,诗人在诗里写“他”失去了“伽底什”(Kaddish),救回了“伊思阔”(Yizkor)。这两个都是作者“故里”在纪念亡者仪式上诵读的祈祷文,不同的是,在念“伽底什”的时候,他们在死亡面前依然坚信审判,而“伊思阔”则只共享哀伤的记忆。

与其他形式的文学作品相比,我们似乎更容易亲近诗歌:分行、分句、分段,还有标题、词语和意境,这些语法和规则都同样适用于音乐。有的时候我会猜测:是先有语言,还是先有音乐?就好像常存的那个争论:音乐是来自“唯一”、为了“唯一”,还是源于自然?和爸爸的看法不太一样,我更趋向于自然那一边。

我很喜欢爱琴堡,在那里短暂停留的日子里,天气总是很晴朗。尽管不是雨季,空气却很温润。不像罗斯,这里没有分明的四季,春夏秋加在一起的长度,估计将将好和冬季持平。

你在信里提到学期考试,所以是在音乐学校学习钢琴的吗?学校里有很多同学吗?我从小就跟着爸爸学习钢琴和音乐,后来又有了莱纳老师教我文学和科学……真羡慕你。你我之间触键技巧的不同,和乐章、乐句的解读、理解方式一样,都属于学派差异。罗斯学派的钢琴演奏更着重突出演奏者个性和乐曲的歌唱性。如果真的想尝试,你可以试着先把曲子按自己的想法唱出来,然后按照唱出来的感觉去演奏,也许不知不觉间,音色就自然而然的改变了。

并不是在开玩笑·克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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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特里成为御用音乐家事件的开端是这样的,皇帝对他的臣民们颁布了一则通告,为纪念革命胜利十周年,向全国征集各类作品:诗歌、绘画、雕塑和音乐。

在快要变得几乎与世隔绝的德米特里公馆中,这一则消息是由莱纳带来的。他来给克里斯上课,临走的时候从资料中翻出一页纸,貌似漫不经心的留在一楼靠近大门的吧台上。西蒙正坐在那里喝柠檬水,宣传页上“革命胜利”四个大字崭新的油墨在吊灯下面反射着刺眼的光,要瞎了他的眼。

“这是什么?”西蒙出声。

莱纳斜着瞥他一眼,仿佛才刚发现那里还坐着一个人:“是罗斯的文字,你看不懂。”

西蒙的眉头拧成疙瘩。

克里斯跟在莱纳身后一起下楼准备送他出门,他看了一下那几行字,犹豫要不要替老师解释一下。

“你怎么还在这里?”莱纳问西蒙,“戈兰不要你了吗?”

“放心,等到罗斯不要你了,戈兰也不会不要我。” 听他再次挑衅,西蒙啧了一声,吞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担心我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的。”

莱纳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摸了摸鼻梁。克里斯从侧面看到他的嘴动了动,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或者声音太细微,让他和西蒙都听不到。

“下周我再过来。”几步走到大门,他转身对克里斯说,“尽量少用手指。”

随后他意有所指:“希望下次来有的人已经滚回高地老家了。”

大门拉开关上发出声响,克里斯迟疑地朝西蒙看过去,不过对方稳稳当当的坐在那里,手里的水杯空了,身体是放松的,面部表情也是。触及他的目光,西蒙摇了摇头:“没关系,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克里斯点头,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老师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我原本是主修钢琴的。”西蒙重新给自己倒满一杯水,“莱纳也是,我们是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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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你好

上一封寄出去的回信,很快就被邮递人员退回来。我感到很意外,也很难过。不过现在我又收到你寄给我的第二封信,心里的希望又恢复了一些。

听到杰尔夫和金先生的遭遇心情复杂,据我所知有不少罗斯的音乐家流浪在外,可想他们多多少少都会经历这样或那样的不幸,在祖国和生活之间做出选择,无论他们最终选择了什么,都希望不要太痛苦。可是留在国内,也未必就是幸运的吧。

爸爸在作曲,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动笔,不过又开始写作了。这个重新开始的契机不太好,我能感觉得到。有时候大人们总觉得我们只是小孩子,特别是他们想瞒着我们去做什么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好事的时候。这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你也有同感对不对?自从妈妈去世以后,爸爸很少在做决定前和我商量,不,妈妈还在的时候他也不和我们商量。妈妈说爸爸是个行事谨小慎微的人,他的胆量都被消耗在他的音乐里,我觉得她说的对。在我看来,虽然爸爸是在冒险,但决心回到音乐世界,终究不是太糟糕。他之前的沉寂,有传言说是因为在和马修·贝茨的竞争中败下阵来,这不是真的。他们是朋友,很好的那种。

啊,对了,我想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贝茨家的男人们都长得很像。

西蒙搭乘的飞机今天一早就启程了,你们很快就能团聚。

真为你们感到高兴!

有一个著名的音乐家故事你应该也有听过:故事发生在曾经的一次战争中,音乐家被抓后在战俘营利用仅有的旧乐器、以非常规的配器创作了一部四重奏,并且就在战俘营完成首演。首演后他与三位参演的音乐家获得释放,这或许就是音乐的力量。

我知道自己在很多时候都很天真,但是因为有这样的故事,所以还想再继续相信下去:它伤痕累累,但仍在庇佑我们。

你忠诚的·克里斯·德米特里

注:《死亡赋格:保罗·策兰诗精选》,【德】保罗·策兰著;黄灿然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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