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琴堡的纬度不像罗斯那么高却也不低,每年一进入冬令时,大部分时间天都是黑的,而且天黑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靠近圣诞的冬至那天,下午差不多5点就入夜了。每一年这个黑天最长、白天最短的日子,都是圣安德鲁音乐学院的学期考试日。学院的演奏大厅被校工装扮得十分精美:雕刻花草藤蔓的大理石柱两侧和舞台四周都摆上了鲜花,窗子上装饰着彩带和吊饰,几日后的平安夜聚会和新年舞会会场也同样在这里。最先开始上台演出的是低年级,高年纪最后,爱德华抽签排在中年级的队尾。今天的考试对他来说很重要,因为只有在全部参加考试的中年级生中拿到唯一的金奖,才能升班进入高等部,但是他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担心。
回顾过去的两周时间,他浪费了一周,一心扑在古钢琴上,企图假想自己时空穿回作曲家生活的古代,假想他练习用的仿古钢琴恰巧是作曲家作曲时使用的钢琴,他研究不同音高区的音色,研究如何重新表达音乐情绪,研究古制踏板的延音效果……研究失败,他做了无用功:对过去时代的音乐生活,他的概念几乎为零,毫无想象空间。
然后他又花了五天的时间读乐谱。读乐谱如同读书,只不过文字换成了另外一种语言。时间越久远读起来越艰辛:现代词语、白话文、文言文、古代文字。同一份乐谱,有的大师做了附注A,有的大师觉得备注B更恰当,还有更自觉考究的年代考和民俗传说类注释,五花八门,令人头疼。
再然后,在学期考试两天前,他突然顿悟了。
那是一种奇妙的融会贯通的感觉,它源自于羽管键琴研究和乐谱研读的积累,又超越了它们本身的偏执。
同一个主题,在不同的变奏中,发展出不同的结构和情感表达,多声部,卡农,轮唱,和弦的和弦,琶音的和弦。音乐不应限于特定的乐器,也不应限于落于纸张之上的乐谱,如果把乐谱类比为一本小说或任何类型的文字作品,那么文字丧失掉的内涵,在乐谱中也会有相似的损耗,除非是作者本人的解读。
如果是作曲家穿越时空来到现在,坐在现代钢琴这种乐器的面前,他的内心会是狂喜的吗?
一个八度均分为12个半音音阶,爱德华的弹奏诠释了他对于作曲家作品的思考,从元点出发延伸发展最后回归元点,落下的指尖,被敲击的琴键,不是今人回归过去,不是逝者来到现在,是他在当下的构建,是他在自己的时代与古典作品中作者思绪的联结。
演奏结束的时刻,观众席上有人站了起来。
爱德华也站立起来,转身,鞠躬。
演奏大厅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一个身影走进来,他越走越近,停在舞台的边缘。
是西蒙回来了,爱德华开心地跳下舞台,扑进哥哥的怀抱。战争爆发的时候西蒙正在罗斯参加交流活动,滞留五个月后,他终于在圣诞节前平安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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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克里斯,
我简直不敢相信,如果不是哥哥提到他在罗斯一直住在一座被称为“德米特里公馆”的房子里,房子的主人自称是父亲的老朋友,而且有一个名叫克里斯、年纪和我相仿、金发碧眼样貌惹眼的儿子,我大概无法如此肯定那就是你,原来你的父亲就是作曲家德米特里。不过你们长得不太像,不然我即使再迟钝,也不会在看到你登记的姓氏之后,不但没有怀疑你们之间的联系,反而以为只是凑巧一致罢了。
在我记忆里,父亲不常在家里提及他的朋友们(我经常怀疑这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朋友),不过哥哥说这种情况是在我出生之后才逐渐改变的,还有一种可能,说不定是因为父亲的朋友都不在他身边,所以无从谈及(但这也太可怜了吧!)。同样可怜的还有我自己,我在学校里也没有什么朋友。
涅夫老师升到高年级后,有一位学长向学院提交申请转投到他名下,我很好奇这个即将和我成为同门的人。涅夫老师毫无疑问是传承罗斯学派技巧的,而这位学长,他是隆夫人的独子。隆夫人是爱琴学派的领头人,不知道是什么契机促使她的孩子做出这样的决定?在戈兰,毫不不夸张的讲,钢琴家十之**都是爱琴学派的拥趸。毕竟爱琴学派是划时代的存在,在它登台之前戈兰的钢琴家们都是默默无闻之辈。即便是我这种自诩无视技巧学派界线的脱离者,也因浸淫在由爱琴学派主导的学院中而深受其影响。在钢琴演奏史中,长期以来都是德奥学派的主场,中途罗斯学派异军突起,近一百年来随着音乐和钢琴普及范围越来越广,各种技巧创新不断涌现,而这其中唯有爱琴学派成为翘楚。
自从入学选择跟随涅夫老师学习技巧后,我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更深入钻研爱琴学派技巧的机会,毕竟学院的制度规定我们只能有一位导师。可是现在马上就要有一个优秀的爱琴学派学长来做我的师弟,这可真是天赐良机!
对于克里斯来说,这三家鼎立学派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参加辛斯卡娅青年钢琴赛的曲目了,据说比赛总共分为三轮。我的新师弟会不会也报名参赛呢?想到可以在比赛中遇到来自世界各地更多优秀的演奏家,就觉得很开心,特别是一想到可能有机会和你同台竞赛,天呐!我一定会为了得到金奖拼尽全力!
突然一阵头皮发麻以及真心希望你能顺利收到信件的·爱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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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学院里有学生会这种组织,那么伊里斯特·隆一定会当选学生会主席。如果说提到戈兰的爱琴学派必谈及隆夫人的话,那么在圣安德鲁音乐学院里,优秀、杰出这类褒义词当之无愧是属于伊里斯特的,毫无疑问,他是爱琴学派继承人中的最佳候选人:4岁启蒙,10岁开个人独奏音乐会,天赋异禀。
涅夫教学专用的小教室,门关的不严,爱德华远远就听到琴声。越走近听到的声音越清晰,颗粒度饱满,而他的神情从讶异、疑惑到皱眉。
老师肯定不在,他想,不然一定会阻止里面的人以这种方式弹琴。
他的手指受伤了。
爱德华推开门,教学用钢琴的前面,歪斜摆放的琴凳上,坐着一个姿态懒散的人。他左手小臂打横撑在乐谱架前,后背微弓,右脚搭在左膝,只有右手按在琴键上。听到门口发出声响,他抬起头看了爱德华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右手在一个三和弦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无力似的垂落下来。
“你需要去医务室看看吗?”爱德华问他,最后的那个三和弦,小指位并没有发出声音,变成一个干瘪的大三度音程。
对方摇了摇头:“老毛病了,总是不好。”
“你是隆学长吗?”临上课的时间出现在涅夫的教室里,爱德华只能想到这个人。在见到这个学长之前,他想过一些可能,但怎么也想不到转过来的“师弟”是负伤状态,而且也没想到传言中高年级部众多学生的偶像居然是这样一个人:蓬松的黑色卷发,隆起的颧骨,衬衫系到最上面的一颗扣子,领带结却松垮的挂在胸前,最令人意外的,他的手不大,可能在普通人中还算是大一些的,但看起来只能将将够到八度。
“你好,贝茨学弟。”他点头,“叫我伊里斯特就行,不介意的话,我叫你爱德华。他们总在高年级部八卦你这个小天才,现在终于升上来了。恭喜啊,今年可是只有一个升级名额,你很厉害嘛。”说着,伊里斯特向他伸出右手。
爱德华向前紧走两步,不敢太用力,只好虚握住那只手。对于钢琴演奏家来说,再没有什么受伤位置比手指更需要被谨慎对待。
“你的手可真大啊!”伊里斯特反抓住他的手翻来覆去的看,一边不停地感慨,“这得有十度了吧,真是令人羡慕啊!”
爱德华抽回自己的手,双手握在一起搓了搓。
“你才13岁吧,这也太不公平了!”
隆学长抱怨之后就不再说话了,爱德华则是尴尬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以前从没有同学对他用这种语气说过类似的话。或许因为他姓贝茨,他的哥哥西蒙姓贝茨,他们兄弟俩的父亲马修也姓贝茨的缘故。有的时候连他也会觉得自己那一点点与众不同:超越周围所有同龄人的大手,和绝对音高一样都源于优秀的基因,而非他这个人的个体努力。
琴凳被占,爱德华在旁边找了一个椅子坐下来,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再开口,等了一会,涅夫老师夹着一个本子来给他们上课了。
介于爱德华和伊里斯特除了没见过面,彼此都熟悉对方在校内外的“鼎鼎大名”,涅夫便跳过了让他们互做自我介绍的流程。
“让我先来看看你的情况糟糕到什么程度吧。”涅夫打开笔记本,拿起笔来在空中冲着伊里斯特画了个点,“先弹一下最普通的音阶和琶音。”
伊里斯特照做了。
“再弹下3度和6度。”他顿了顿,“3个音和4个音的和弦也弹一下。”
然后,他从桌子上找出一本练习曲乐谱,打开其中一页让伊里斯特视奏了一段。
“好吧,还不算太坏。”涅夫在本子上面开始写写画画,“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
“爱琴学派为什么能流传下来在戈兰屹立不倒吗?”伊里斯特把话接了下去,他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如果能坚持做到只弹限定作曲家的限定作品,爱琴学派说不定反而是最优选择呢。”他想了想,继续说下去,“大概是我野心太大,所以决定叛逃了。”
最受期待的学派继承人说他要叛逃学派。
伊里斯特的发言让爱德华感到不可思议,但同时他也在近距离观察伊里斯特弹琴的动作中发现端倪。
他的姿势限制了自己的发力。
“你们都是这个姿势弹琴吗?坐得这么低?手指抬那么高?”
“爱琴学派?是啊,一直都是这样,前臂几乎要和琴键平行的,从这个高度只有抬高手指才能保证清晰的敲击下去。”伊里斯特斜着眼看他,“学院里除了涅夫,其他老师也大同小异都是这样教学的。说起来,只有你不是爱琴学派的,真有先见之明啊。”
父亲的先见之明吗?或许吧。爱德华颔首表示认同。
当年他力排众议聘请涅夫做圣安德鲁教师的风波明显还没有完全平息,而伴随着伊里斯特的转投,恐怕新的浪头很快就要被激起并且拍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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