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冬至和圣诞之后,最令学生们期待的就是新年舞会。圣安德鲁的新年舞会一向是爱德华最感兴趣的活动:在舞会上有美味的冷餐,可以开怀畅饮的香槟,还有来自舞蹈分院的帅哥美女在舞池翩翩起舞。爱德华打从出生开始就对美的事物极其敏感和偏爱,无论是味觉上的满足,还是视觉上的享受,都让他对新年舞会推崇备至。至于听觉上的愉悦和畅快,自然是由他们这些乐器专业的来负责:一年一度室内乐的狂欢之夜。
以往爱德华的伴奏曲目都是钢琴独奏,今年升到高年级,他想要更多的选择。
“所以说,来找我做什么?”伊里斯特问。
在非必要接触时间里特地来找他的爱德华学弟,脸上带着过于明显有企图的表情。
“我去回看了去年和前年新年舞会的视频。”爱德华说,“我发现这两年学长都有固定搭配的三重奏。”说到这里他短暂的停顿了一下,视线从伊里斯特那张棱骨分明却神情懒散的脸上下移到他的双手,“……今年学长不出场的话,那个钢琴的位置可以考虑让我竞争一下吗?”
……
伊里斯特愣住,随后大笑起来,“可真有你的!”
爱德华撇了撇嘴,他也不想这样,可是实在是没有伙伴。
“……不行吗?”
在音乐学院这几年中,与其他同龄人的疏离相比,只有克里斯昙花一现的惊艳令他念念不忘,还有隆学长让他感受到彼此之间的“平等”。
所以他把伊里斯特作为自己对学院内高年级团体的突破口。
“当然行。怎么不行?”伊里斯特话题一转,“那些传说你没情商的原来都是谣言,这不是挺能干的嘛。高年级部有不少人都对你非常感兴趣,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以前看你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年级不同我们也不好往前凑,现在不一样了……你等着,回头给你个惊喜!”
因着伊里斯特的这个承诺,爱德华兴奋了一夜,一个人弹钢琴自己给自己讲故事当然有趣,但是想到能在乐池里和别人通过彼此的乐器一起编织同一个故事,那也是心潮澎湃。第二天一早收到伊里斯特“中午学校食堂见”的消息,爱德华开心的早餐时多吃了一个煮鸡蛋。
同在餐桌吃早餐的西蒙建议他出门前照下镜子,以免他一脸蠢相拖累了贝茨家的名望。不过显然其他家庭成员与他所持意见相悖,反倒觉得爱德华难得如此兴致。
伊里斯特到底没有让爱德华空欢喜一场。
“五重奏?”爱德华重复了一遍他得到的讯息,“天啊!五重奏!”
“是的是的……不用掏耳朵也不用眨眼睛了,你没有听错也没有眼花,这些伙计从现在开始到舞会演出结束都是你的了。”伊里斯特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餐椅上,他坐在一个圆形的餐桌一角,除了站在他身后的伊里斯特,一圈数下来还有四个人。“好消息是他们都同意随时陪我们练习。”说着伊里斯特在爱德华身边的位置坐下来,“坏消息是我们只剩下三天了。”
三天这个噩耗没有触动爱德华,反倒是另外一个词让他感到疑惑。
“我们?”
“是的,我和你,我们。”伊里斯特迫不及待的想亲自鉴别爱德华的才华,“让我看看你有多棒!”
他成功激起爱德华的好胜心。
希望收获一个三重奏的空缺席位,伊里斯特却给出一个专门为他打造的五人组。
室内乐与独奏明显不同,从午后立即开始的训练时间里,爱德华很快就体验到那份区别:他不再是演奏中唯一的主角。但是这份不同为他带来对乐曲探索的新奇感,乐句行进至哪里该由谁主领?哪段节奏掌握在谁的手里?旋律、伴奏和声部的诠释如何呈现?当同一主题交替出现的时候,是乐器间余音的尾随?还是强有力的对话呢?
他们要演奏的不是简单的乐器合奏,而是有节奏和情绪变化的舞曲。
从最开始由谁来领衔的争吵,中间彼此理念的争论、说服和服从,到最后仿若挚友般相互配合,至少在这三天里,在这一曲中他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爱德华感受到独属于室内乐的激情。
五重奏啊!主题旋律的对话和轮唱他们可以用不同的音色和声部不断的重复重复重复!齐奏的时候也可以加强加强加强!
“第一主题让小提琴的声音突出出来,低音提琴回到伴奏的行列去。”
“钢琴,钢琴的声音再强一些,和小提琴交换,好的!”
“中提琴呢?”伊里斯特对室内乐非常敏锐,他就仿佛是这个五人小乐队的指挥,“钢琴把颤音弹得再亮一些!”
“下行的旋律让钢琴带队,这里要流动感,三个提琴的声音弱下来,收回去一点点。上行的也让钢琴来,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在下面给和弦。”
他的指挥漂亮极了。不只是一个节拍器的作用,他使得每一队员融入整体,把每个章节用声音的丝线编织成波光粼粼向前奔跑的河流。有浅滩、有细小或激烈的漩涡、有烈阳下的平坦、有树荫中飞溅的清凉、有欢快的鱼群在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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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克里斯,
天呐,我要爱死室内乐了!
马上就到学院的新年舞会,这是我入学以来最期待的一次,因为我马上就要在乐池里演奏著名的《A大调钢琴五重奏》。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隆学长,是他为我开启了新的艺术大门。从他那里,我听到了颗粒分明的声音,带着香味,和着无声的歌声。如果这就是爱琴学派,那么它不愧为钢琴演奏的话语掌权者之一。我不是联觉者,但是隆学长的演奏让我仿佛触摸到了那种感觉相融的幻觉边缘。是的,仿佛是幻觉,是梦境,我仿佛看到了声音的颜色,闻到了它们的味道。
可叹他的遭遇对他如此残酷。长期不协调的强行发力方式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伤害,是那种一点点累积起来的劳损。对于一个已经形成某种习惯的演奏者来说,重新激活自己不熟悉的发力感知虽然从长远来看必定是好的,但过程很辛苦。他很勇敢。
因为五重奏的缘故,我最近读了很多同一个作家的作品。真是难以相信,他英年早逝却写出了这么多佳作珍品,与勃拉姆斯发表自己的第一首交响作品的年纪相比,他已经入土九年之久。我自然是喜爱勃拉姆斯的,他是我最喜欢的作曲家之一,然而想到有那么一个人,如果他能够多活九年,我们便很可能有机会得到更多天才般完美的杰作,音乐世界会有怎样无法想象的变化,这个假想既令人心潮澎湃,又令人心感哀伤。
很多大人物都说自己喜欢音乐,可是他们是真的发自内心喜爱吗?
抱歉,会突然这样提问,是因为听到传闻说有位皇帝自称是极其喜爱贝多芬的作品的,特别是第九号交响乐,甚至打算在今年的宫廷音乐会上安排这部旨在寻找通往“人间天堂”之路的巨作。历史上发动战争的暴君中,也有不少都自称是音乐、艺术和文学的爱好者。不可思议,他们如何能一边喜爱这些反暴力的产物,一边心无芥蒂的对别人施加暴力呢?
我一直以为战争离戈兰很远,离戈兰中心地区的爱琴堡很远,离存在于我们内心和精神世界的音乐更加遥不可及。但是我错了,从杰尔夫被辞退开始,这一番变动已经悄然伸出它的触角,搅动我们的生活,无一处世外桃源,处处皆樊篱。
而你正身处是非漩涡的中心。
深深担忧的·爱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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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日的欢乐气氛终究驱散了爱德华的不安和难过。他从未像现在这样,会对一个只见过一次面、听过一次演奏的人念念不忘。也许是因为克里斯长得太漂亮,也演奏得太触动他的心,以至于时不时的,爱德华竟开始独自在记忆中反复回味两个人短暂交谈和错身而过的情景。想得越多,当时的情景便越发模糊而不真实起来,可是未能得偿所愿的心情却越来越强烈:想再听一次他的演奏,想再见他一面,想和他同台。
这些心思爱德华没有对外人透露过,家里人也不例外。一脚迈入青春期、精力旺盛的他,把这个念头当做初次的秘密珍藏在内心深处,偶尔小心翼翼地戳一戳它,散发出青春荷尔蒙般迷醉的气息。
新年舞会从晚上十点开始,学院教职人员和学生自愿报名参加,今年的人格外多。
后勤部大手笔的将大厅装饰再次升级,水晶灯熠熠生辉,楼梯和走廊铺上了红毯,空中拉起彩带,还有数不尽的鲜花。有些花的名字,比如玫瑰和百合,爱德华是知道的,但大部分花他都叫不出名字,没准还有一些是进口的。冷餐区食物摆放的犹如豪华的下午茶:三明治、香肠、芝士块、蛋糕……都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块,还有香槟和气泡酒。
伊里斯特在长条形的餐桌旁找到爱德华的时候,他正在往嘴里塞一块山羊奶酪。
“噢你还在吃奶味这么重的。”伊里斯特示意他自己捏在指间的高脚杯,细小玻璃杯的形状像朵含苞欲放的郁金香,杯中浅蜜色的液体看着很甜,“奶酪什么时候都有的吃,只有今日此刻才可以享受到的酒,错过它们,我管保你接下来要哭一年。”
听到伊里斯特的声音,爱德华抬起头。他穿一身两件套的简式驳领黑色小礼服,白色衬衫,缠着腰封,打了领结,一丝不苟的用发蜡固定头发隆起的弧度,露出饱满的额头,站姿挺拔,肩膀直而且宽阔,已经在青涩中略带出些成熟男人的味道。
“隆学长忘了我是打头第一个吗?”
伊里斯特上身穿了件米色V字领薄羊绒衫,套在同色系毛料衬衫外面,额发松软的遮在眉毛上,相比平时的不羁,此时更显慵懒。
“我记得。”他举杯抿了一小口酒杯里的液体,“只是觉得今天不是什么必须一丝不苟的场合,大家都忙着跳舞啊,社交啊,环境嘈杂不说,也不会有人认真听你们演奏的。”
“但是学长会认真听的,不是吗?”
“……当然的吧。毕竟是我一手促成的演出,还陪着你们排练了那么久。”
“是啊,我们排练了整整3天呢,即使只是一时兴起,学长还特地为我们花了3天时间,我觉得自己无论怎么认真对待这场演出都不过分。”说到这里爱德华停顿了一下,“而且这是我第一次室内乐演出,我希望以后回想起来,不会因为自己明明可控却没有妥善控制的理由感到遗憾。”
话说到这里,伊里斯特为爱德华的发言惊讶,在他最初的印象里,爱德华是孤僻、少言、我行我素的贝茨幺子,自打在涅夫那里有了交集,最初的印象被打破,评价继而转变成善良和宽厚。
如今,他却觉得他思维通透。
伊里斯特想问他,为了一个前途未卜的人值得吗?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问出来不过是博个同情。
爱德华则是觉得自己已经将该说的都说明白了,也便闭了嘴。
十点的钟声响起,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大家围在舞台周围,校长在舞台上向大家致意,随后是一年一度的新年贺词。
“我听说他今天不在,母亲还以为终于有机会替他发言。”台下人群里,伊里斯特压低了声音。
“隆夫人吗?她确实可以得偿所愿。”
“你是说……”
“嗯。”爱德华动作很小的点了点头,“零点发言是隆夫人的。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在飞机上。”
“你们家新年不一起过吗?”
爱德华摇了摇头。
“有比和家人一起围坐在壁炉前度过新年第一天更重要的事情吧,我们从不怀疑父亲的判断。还有哥哥在,我们两个陪母亲也挺好。好了,我要过去提前做上场准备,回头见。”
第一首舞曲,舞台上登场的是舞蹈分院隆重的传统高地舞。爱德华在乐池里就位,身兼指挥的小提琴手以目光询问领舞,穿着民族服饰的姑娘拎着裙子微微欠身行礼,随后小提琴手一个起弓的手势,乐曲响起。他们和舞队只在当天上午进行过一轮彩排,好在大家都是职业的,夜间的开场总体来说,只要不是特别苛刻的乐评家,多半可以收获“精彩”的叫好。正如伊里斯特所说,新年舞会是个让人愉悦、放松的环境,听众和观众多数都很宽容,掌声不断,Bravo的叫声也很热烈。爱德华起身致敬的时候,恍惚中看到父亲在大厅门口,一眨眼又不见人影。
接下去是乐队和所有参加舞会的人的时间,圆舞曲一首接着一首,舞台上相互邀请、自由组合的舞伴们来往不断。
伊里斯特拉着爱德华往酒桌去,拿起个装着香槟的酒杯塞进他手里。
“非常出色!祝贺你学弟,非常出色!简直不敢相信你们只练习了3天,你甚至不像个初学者,太过分了,你生来就是让我们嫉妒的吗?”
他显然已经有些酒意,爱德华听话的接过他递来的酒杯。
“学长过誉了,新年舞曲是合格的,但还远不到真正登台或者令人羡慕的程度。”
“用词有点夸张吗?”
“有点。”
“但是我是在夸奖你。”
“嗯,谢谢学长。”
对于爱德华一本正经的反应,伊里斯特表示无趣。这时两个相互挽着手臂的舞蹈学院女生从他们身边经过,引起伊里斯特的注意,她们身材出众,姿态动人,在众多身穿各式礼服争奇斗艳的人群中依然引人驻目。
“有不少音乐学院的学生,就是在这样的场合遇到意中人。”伊里斯特朝着她们的背影向爱德华歪了歪头,“未来的钢琴家和舞蹈家,这个组合听起来就不错。”
爱德华但笑不语。
“其实很多组合都不错,钢琴和小提琴、钢琴和大提琴、小提琴和大提琴……都是可以一唱一和的好拍档,谈恋爱也好,未来组成家庭也好,想必古语所谓的琴瑟和鸣,形容的就是这番景象吧。”
“还有歌唱家,钢琴伴奏的艺术歌曲适合家庭聚会,这么说来要选歌唱家首选女高音,她们大多身形娇小,音色婉转动人。”
伊里斯特说到兴处,扭头盯着爱德华看。
“如果是你呢?你有什么想法?”他此刻的称谓没有用“学弟”而是改成了“你”。
意识到自己被瞬间拉近距离,爱德华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从小的家教就是要为人真诚,所以他从不骗人,从不想也不愿不说真话。
“你想到了谁?”伊里斯特借着酒劲追问他,“说来听听。”
周围嘈杂的人声忽然又再次消失了,舞台中央亮起一束无法忽视其存在的灯光,一席海军蓝绸制裹胸礼服的隆夫人站在灯光构成的锥体中,深色的长发高高盘起,在脑后打了一个发结。她保养得很好,体态优雅,和实际年龄相比脸上的岁月痕迹少得惊人,裸露在外的肩膀像雪一样白,手臂戴着绢丝手套,胸前别着一枚钻石饰物,长裙及地。
“今夜我们共聚于此,让我们珍惜此时此刻,不忘我们曾在一起奋斗,祝愿大家新年快乐!友谊长存!”
随着隆夫人将双臂向上高高举起,乐队奏起熟悉的音乐,他们跟着旋律哼唱,起初声音不大,逐渐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由哼唱变为合唱。恐怕同一时间里,广场上、屋子里、所有倒数等待新的一年到来的人们,都在因为相同的习俗唱着同一首歌。
伊里斯特很开心,他用自己手里的酒杯边沿敲了敲爱德华手里的。
“虽然这句话说的有点晚,但是很高兴见到你,也很高兴成为你的‘师弟’,今后多多关照。”
“学长一直都很关照我,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学长尽管说,我尽力而为。”
“好说,那我们也趁着新年庆祝点什么吧?”
爱德华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那就祝愿我们师门兴旺,愿涅夫老师桃李天下。”
合着零点的钟声,他们举杯。
杯子里的香槟终于在端着一夜之后喝进嘴里,气泡差不多都消失不见,爱德华却觉得也不是那么难喝,香草味有点过于甜腻了,他在心里轻轻的无声许愿:
请保佑他,请保佑他,愿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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