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拿到D小调交响曲乐队总谱是在新年夜一周之前。
艾薇女士从基辛不惜重金加急空递了一个国际次日达包裹,可见她寄出这个包裹时有多么焦急以致几乎乱了方寸:散乱的乐谱没有装订,页码都是乱的。
马修一手拿着那一沓乐谱,一手拨电话给艾薇,电话接通的声音刚响了一声对方就拿起了话筒。
话筒里传来呼吸声。
“艾薇?”
“是我。收到总谱了?”
“收到了,正在看。”
……几分钟后。
“现在呢,有什么想法?”艾薇问,语气带着急切。
马修斟酌了一下,“想听实话吗?”
“当然。”
“那好,你听我说,我想指挥演出它。”
对面陷入沉默,又过了几分钟。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之前的长了一些。
“……我其实是担心……不过好吧,既然你觉得没什么问题那就应该是我想多了。”艾薇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据我所知,伯恩已经提交了首演指挥权的申请,如果你想争取就自己做决定吧,你知道流程要花费时间,抓紧吧,基辛的首演定在1月15日。”
“谢谢你艾薇,第一时间通知我这么重要的消息。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元旦那天在基辛见,有什么话,见面再聊。”
然后他们互道再会结束了短暂的通话。
马修倒不是担心他的电话被窃听,在军事与政治面前,音乐和艺术不过是边缘事物。只是事关德米特里,一个罗斯的作曲家,谈论之前最好还是先把门关好。这一次戈兰没有参战,但按政府历来行事惯例,既然公开宣布不接纳非反罗斯执政当局的艺术家,就已经表明了立场。
阿尔弗莱·德米特里,在音乐圈的标签是当代罗斯作曲家,但他其实并不是罗斯人。他的经历说起来还颇有些传奇色彩:若干年以前,罗斯对它的近邻基辛发动过几次战役,企图将其纳入自己的版图,德米特里就是在其中的一次战役中被俘,一路被带到罗斯,成为社会底层的一员。一次机缘巧合,他结识了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将军安娜,他们一见钟情:安娜倾慕德米特里的才华,德米特里视安娜为缪斯。两个人尽管因为地位差距导致情路坎坷,但爱情的力量最终战胜了相隔二人的偏见和阻碍,他们终成眷属。而德米特里和安娜的故事在罗斯和基辛的民间也被渐渐传为佳话:音乐带来了爱情与和平,仿佛童话照进现实。
挂断艾薇的电话后,马修重新按页码顺序整理了乐谱,在书桌前坐下来从头到尾细读起来。回答艾薇他对德米特里新谱交响乐的看法的时候,他只是简略的看了大致的作曲结构。一份总谱想要认真构想确切的音效,需要乐队真实演奏它相同的时间长度。差不多两个小时后,马修完成了第三次阅读。
详读的结果无疑增加了他执棒的想法,他和德米特里的关系既是竞争对手又是朋友,他们对人类社会的看法既相同又不同,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想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决定动用自己在基辛和音乐圈的人脉来夺取德米特里新交响曲的首演指挥权。
在基辛爱乐的内部系统提交申请,马修同时推送内部信息给乐团团长,表示除德米特里本人以外,自己无疑是最适合的指挥人。他断定德米特里此时已经无法离开罗斯,而基辛也绝不会冒险请德米特里出场。至于艾薇在电话里提到过的伯恩,尽管也是个出色的指挥家,还是地道的基辛人,但这一次他真的不合适。
申请通过的结果回复得很快,大概是首演的时间真的很紧张。
乐队团长还附言询问他是否需要提供帮助,或者有什么需要乐队管理层的协助。
马修回以诚挚的感谢,他只有一个要求,希望能在演出前得到一次和德米特里通话的机会。时间不用太长,一个小时就够了;时间越早越好,这样对排练更有益处。
只想和他单纯探讨一下作品,对话全程可以监听或者录音,马修表示罗斯文化当局也是有可能介入监听的,而且显然他们比基辛更擅长此道。
从爱琴堡到基辛,飞机飞行五个小时。
不像戈兰的海洋性气候那么温润,基辛的冬天冷得刺骨。
基辛的国际机场其实只是个很小的机场,小到没有廊桥和接驳装置,盲降系统还是最新才装备上的。飞机落地后滑行到停机位,拖车拖来一架铁质的三角梯,位置摆放好,打开机舱门。马修坐在离驾驶室近的前排,小型客机只有机头处一个通用机舱门,他是第一批走出舱外的。一出舱门他就被冷空气刺激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大衣。一路走进到港大厅,办好入境手续,行李也已经上了履带。
艾薇开着私家车来接他,一辆微卡,底盘挺高,四个轮胎上挂着防滑链,车里开足了暖风。
“你猜伯恩知道是你占了那个指挥位后是什么表情?”透过后视镜,艾薇朝后座看了一眼。
马修摘下帽子和手套放在行李箱上,两只手搭成屋檐形揉搓着鼻梁两侧,然后哈了口气。“基辛的冬天可真冷啊!”他小声感慨,“伯恩的表情我不用猜也知道,他肯定气得跳脚。”
“何止气得跳脚,我看他要蹦到房顶上去!他这个脾气以后可一定要改一改,不然哪天得把自己气病了。”艾薇嘴角上提,心情很好,“据说是受到全球气候变化的影响,今年基辛格外冷。”
“他现在还住在乐团宿舍吗?”
“伯恩?不,他已经搬出去自己住了。你安心住在团里,他即使知道你来了也不会来骚扰你的。”
“那样最好。”马修摇头,“否则他看到我们排练只会更生气。”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你心里也一样清楚。”
“谁心里不清楚呢?都一样的,他脾气差,但人不坏。”
“嗯,你说的对。”马修点点头。
基辛的道路和两旁都是白色的雪,不是一次下雪,而是两次三次很多次降雪一层又一层叠加到一起形成的,来不及清扫,被车轮来回碾压,瓷实极了。车在雪地上开得很平稳,抵达乐团的时候,马修紧闭着双眼睡得很沉。他斜着身子靠在后座,姿势不怎么舒服的样子,皱着眉头,头发凌乱。
有的人不苟言笑,有的人眉眼平和;有的人指挥起来像个帝王,有的人更像个倾听者。前者是伯恩,后者是马修。
音乐是个很小的圈子,艾薇不忍叫醒马修,动手调暗了车里的灯光,他们之中最有艺术家气质的那个就是德米特里,尽管他本人是不承认的。也是同一个人,生活得最不沾人间烟火。他在艺术的国度,不在残酷的人间。
和德米特里通话的安排十分顺利,如果非要说阻碍的话,大约是作曲家本人一开始并不愿意接受。
“有不少人想让我说些什么,或者想从我这里打听点什么,我以为那不该是你。”经由电子或数据流处理过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冷漠。
马修把声音放软,“那不是我。”他想了想,追加一句,“我要求对话,但并不想刺探什么。”
一阵沉默,微弱的电流声,还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不急促,很平稳。
“听说罗斯帝国皇家音乐厅同日首演,指挥是你自己吗?”
“不是,我拒绝了。”
“那就好。”吐出一口气,马修说,“基辛这边首演的上半场排了那首C小调交响曲。”
“那是我高攀了。”马修听到德米特里发出浅浅的笑声,“安娜很喜欢他的作品,是那种对崇高的精神世界的仰慕。为了那样的成就,他失去了作为普通人类生活的能力。而我还眷恋着尘世,无法企及那个世界,哪怕只是边缘。”
“听到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安心吧,我没有疯掉,也很清醒。我以为我已经无法再创作了,但出乎意料,我还是能写的,可能不能再好一些,这多少有点遗憾。我喜欢听别人讲故事,也喜欢讲故事给别人听,现在没有故事可听也没有故事可讲,我才思枯竭了。”
“阿尔弗莱……”
“马修,我曾经羡慕你、嫉妒你,现在也还是一样,这种情绪一直没有改变过。我想创作和你一样的作品,想过你那样的生活,想成为另一个你。我一直视你为竞争对手,只有你值得我拼尽全力认真对待。我们在不同的阵营,你是和平鸽,我属于老鹰,我们无法和解也不应该和解。你不该碰我的曲子,现在还不晚,听说伯恩想要它的首演指挥权,你可以让他来。”
“……说完了吗?”
马修短短的说一句话,电话的另一端安静下来,他屏息着,几乎没了声音。
“在外面说我们是朋友的也是你,每次对我说我们是对手的也是你。对这个世界来说,我们没有那么重要,我们只是小小的作曲家。”
“对,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作曲家。”
“不要担心你自己,你的新曲子我看过了,它没有变,它还是音乐,它还是你。”
“是的,它还是我的音乐。”
“那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我指挥的是德米特里的新交响曲。”
“它不好听!它虽然真实,但不好听。”
“没错,不好听。和上半场的C小调比起来更显得灰暗和支离破碎,但是那个辉煌的统一的时代已经落幕了,我们在新的时代。我们无法改变这个时代,我们只能为我们自己的时代发声,为它谱写作品。你要说的话,你的故事,都写在你的音乐里,我看到了。”
“新的时代?”
“全新的,新的和弦,新的结构,新的节奏,新的组合,我在你的作品中读出了希望。它激发了我的灵感,首演后会有更多人受到启发。唯一可惜的是它只能被有限的听众听到,你不应该只属于罗斯……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属于罗斯的。”
“我是。即使以前不曾是,现在的我是属于罗斯的,除了这里我别无其他归处,也不愿再有其他归处。”
“……真好。”
“是的,真好。”
“如果我写了新的曲子,你想看吗?”
“我想看,你准备写什么样的?前一首的那段葬礼进行曲写得帅极了我有跟你说过吗?”
“没有,你什么都没有说。”
“哦,那真是太可惜了。小号配得很好,竖琴也配得很好,我失眠的时候常听那一乐章,只有它能安抚我躁动而虚弱的神经。”
“我准备写一个新的故事,英雄战胜邪恶取得胜利,然后筋疲力尽死在战场上。”
“……是我的欢乐结局写得过于俗气了吗?”
“只要那不是嘲讽就不会,看到那个结尾我就在想,死在黎明之际的战士,是否已经与自己和世界和解。”
“不是嘲讽,我不会嘲讽。”
“你不会。”
“战死也很好。”
“写出来我把手稿第一时间寄给你?”
“啊不,不不不,不用。”
“为什么?”
“……我也没有第一时间寄给你。”
“好,那等修改几遍,临近演出前再寄给你。我很庆幸自己没有错过你新曲首演,你应该也不想错过我的。”
“你说的对,我不想错过,我已经错过太多。”
……
一个小时掐点计时的通话时间接近尾声的时候,马修把话题带了回来。
“新曲的指挥有什么建议吗?”
“如果是你的话,我没有任何建议,它不需要外在强加的诠释,自然的演出就很好。”
“会对你带来影响吗?”
“坦白的说,我想是会的。但是我不害怕。”
“真是矛盾啊……”马修摇了摇头,苦笑,“好像怎样表演都会影响你的生活。”
“是的,所以不用在意。我写出了它,就注定了自己的结局。”
马修想反驳,但通话在这瞬间被截断。
1月15日,基辛爱乐音乐厅来了许多听众。这些听众中包括很多音乐界的名人,也包括很多非音乐界的名人,也许中间还有些政治人物、新闻记者、艺术评论家,但更多的是当地普通爱乐群众。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却为了相同的目的:他们期待着见证一场即将成为“历史转折点”的演出。
历史上有过很多类似的时刻:贝多芬安排数个小时的音乐会将人声加入乐队宣告“四海皆兄弟”的时候,瓦格纳的《指环》初登舞台颠覆人们想象的时候,勋伯格和他的弟子们介绍他们令人措手不及的无调性作品的时候,《春之祭》、《火鸟》为芭蕾这一古典舞种带来机械化噪音和魔幻色彩的时候,民族音乐和爵士席卷城市强调不断变化的切分节奏和咿咿呀呀的摇摆的时候……
不,德米特里的交响乐不是这种在宴席上掀翻桌子的食客,至少绝大部分听众的期待不是听到或看到“丑闻”,他们不需要在演奏中间做出不礼貌的举动以表示自己的某种立场,但他们确实怀揣着某种“看热闹”的想法。
亚历山大是一位众所周知的独裁者,他态度强硬,公开冒犯国际和平执意发动对邻国的战争。
这不是世界大战,所以有众多的事外看客。
德米特里经历过战争的残酷,也为基辛带来过和平,人们对他的期望大体分为两种:少数派希望他能再一次奇迹般的带来和平,这简直是白日做梦;而多数人,他们想从他的音乐中听到痛苦的声音,暴君的、人民的、压迫者、被压迫者。
随便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是新闻头条。
演奏的乐团是基辛爱乐,这很好,德米特里出生和成长的故土。什么?他没在基辛爱乐任过职?这不重要。
指挥是马修·贝茨,这太好了,比伯恩好上加好,伯恩只是个自称“帝王”的指挥家,他或许可以为罗斯皇帝代言?不,还差得远。但是贝茨可是德米特里曾经的同志、如今的对手,这两个人的轶事,即使是凭空捏造也足够轰动了,更何况是这样隔空对话!
七点半,也许晚了几分钟,马修走上舞台,面向观众站在指挥台上,台下报以热烈掌声。他穿着正式的三件套黑色长尾燕尾服,打着领结,花白的头发打理得很整齐,脸旁的碎发也服帖的理在耳侧。退居音乐教育后他就很少再以指挥的身份出现在公众视线,岁月在他俊美的容颜上留下痕迹,他依然精神矍铄、姿态挺拔。
排在上半场起到热身和铺垫作用的交响曲,代表着德奥古典乐极度辉煌的前浪漫时期,当时盛行的启蒙思想旨在推翻一切与生俱来的特权,这一首乐曲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写给每个“人”的颂歌。主题简洁明快,在各个声部不断回旋重现,浑然一体,最后升华至人文胜利。
这样的经典名曲他们太熟悉了,几乎家喻户晓。
中场休息时一反常态,离座的人很少。开场前仅在熟人间简短寒暄几句,他们被上半场激烈的音符消耗了太多精力。一些人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们甚至怀疑自己被戏弄了。
直到音乐响起。
开场两个上行音阶后面紧跟着两个下行音阶,两个声部,重复两次。音型很短,一反罗斯特色的悠长旋律,新交响曲的开篇相当古典。参差交替的声线,大量乐器独奏的对话片段,很多的木管、铜管、弦乐拨弦,乐句在满地碎片与轻快动人的旋律之间反复切换。圆号的声音过于沉闷了,不像日升或夕阳西下,反倒像是在深夜吵闹;长笛的音色太温柔,小提琴、双簧管和单簧管婉转地、单独、依次分别向她问候;终于等来了抒情的弦乐,但是它们的声音在颤抖;军鼓在响,定音鼓也在响,小号在吹,长号也在吹,最终的音符是明亮的、向上冉冉升起的,或许还有点庄严。
这一夜,关于这一场演出,他们终是集体失声了。德米特里的音乐背后是革命,是罗斯,是亚历山大皇帝。没有发言的模板可以套用,他们不能大肆表扬它,也不敢严厉批评它;不愿曲意奉承,也不敢直抒胸臆;他们无法肯定它,无法反对它,形式上或者非形式上,也无法为之下定义、做判断。
无眠的夜晚,马修与艾薇对坐在音乐厅附近的小酒吧。
演出很顺利,但是他们预感有无法预料的事情即将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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