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后,爱德华和克里斯各自回屋后不久又重新在一楼客厅集合。
八月底是爱琴堡的社交旺季,原因无他,天气晴朗又凉爽。停办了三年、再度重启的国际音乐节已经落下帷幕,前来戈兰进行交流的乐团、舞团、合唱团和指挥们还有少数逗留在爱琴堡。不熟悉他们的人以为这些搞艺术的都个性十足,喜欢独来独往,其实他们在很多时候也喜欢聚在一起,为了某些论题彼此争辩不休。宜人的天气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可以在辩论中更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尽管这一观点从未被证实,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决定暂时留在爱琴堡的原因。
两个人并没有事先商量好,但却不约而同的穿了相近色系的衬衫和长裤,没有打领结或系领带。他们今夜要去市歌剧院观看由基辛国立芭蕾舞团表演的浪漫主义舞剧《吉赛尔》。
西蒙常年霸占着夜间的客厅,他在目送他们从前门出发的时候叮嘱了一句:“一路小心,结束后早点回来,别让家里人等太久。”
这个夏天爱琴堡的演出格外多。原本只有周末才会有节目上演的剧院和音乐厅,如今每周都能排掉三至五天。这其中最开心的莫过于剧院老板了,固定的场租费加上超额票务收入分成,赚得盆满钵满。
慕名基辛国立芭蕾舞团而来的观众很多,同一个曲目,舞团在市歌剧院连演五晚,还是有人抱怨不够看。实在是因为他们这一次来访的队伍太豪华,首席舞蹈演员就来了十几个,演出画册仅主演介绍就足足排了12页,五个晚上,每晚的男女主人公都由不同的首席搭档扮演。
基辛国立芭蕾舞团的演出票一票难求,而他们能抢到票是因为开票的那一天爱德华恰巧就在市歌剧院。他当时正在那里参加一场只对圣安德鲁音乐学院高年级生开放的排练现场观摩活动。这个活动的召集对象开始时以指挥专业为主,临到报名截止日的时候才将剩余的席位开放给了其他专业的学生。爱德华凑巧就在报名截止前几个小时浏览校内网站时无意间点进了相关页面,又在退出前无意识的掠过活动提要时,看到了那个他无法拒绝的名字。
基辛歌剧院管弦乐团,伊萨克·杰尔夫。
这个男人三年前与爱琴堡擦肩而过,如今以另一个身份来到这里。
排练观摩的时候,周围的学生们都带着乐谱,有不同出版社出版的整本纸质总谱,也有电子版的。爱德华什么也没带,甚至没有带纸笔。关于乐队演奏和指挥,他是个十足的门外汉。坐在一群专业学生当中,他既没有留意过他们的小声议论,也没有专心听舞台上杰尔夫与乐团队员们的沟通和交流。走进音乐厅之前,他在想,乐队是什么,指挥是什么,指挥对于一个乐队又是什么?当指挥站上指挥台,在整首曲目的演奏中接受来自乐队和听众的双重凝视,为人们所看重,那么在他自己的眼里和心目中,他又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
因为三年前罗斯态度良好的率先撤军,之后罗斯的音乐又逐渐回归各大音乐厅和剧院的保留曲目单,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杰尔夫在观摩活动时排练的是一首戈兰的曲目,更确切一点的说,是马修的第五号交响曲。
音乐初一响起,圣安德鲁音乐学院的学生们便报以热烈的掌声,他们将杰尔夫的行为认定为一种致敬,致敬的对象自然是他们敬爱的校长。
爱德华却有些犹豫,他一时之间判断不了杰尔夫是礼貌性的投他们所好,还是在向他们挑衅:一首戈兰人写作的曲子,反过来倒要让他这个外国人来做指挥观摩的主导。而且这首交响曲根本不在他们此行的演奏曲目列表中,不可能在的,他们是为了给基辛国立芭蕾舞团的演出伴奏而来。
两个小时的排练过程在胡思乱想中过得飞快,爱德华的听觉因为他内心的杂音对外关闭起来,这一节人生初次的指挥观摩课他收获寥寥无几,平白虚度了时光。等到他回过神来,观众席上的学生已经走了大半。舞台上的乐队成员也走了一些,有座椅空了出来。杰尔夫还在台上,他坐在一把高脚椅上,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在看乐谱。还没有离场的学生是因为杰尔夫还没有离场,让他们觉得自己有机会凑上去和他交谈几句。但是用什么语言交谈呢?用罗斯语还是用戈兰高地语?而且,他们又能和他谈些什么呢?爱德华身后的两个学生自以为小声的探讨着,一个说“我这样开头怎么样?就跟他说‘我从8年前就开始关注您的指挥了’,怎么样啊?”另一个说“那我就说‘我是您的师弟’。”“我曾经一度沉迷于米兰和斯卡拉的音乐厅和歌剧院,那时正好他也常在那里指挥演出。”……后面的话越说越离谱,其中的一个人,那个自诩米兰与斯卡拉剧院通的人,说他因为听了太多场演唱会,其实是认识基辛歌剧院管弦乐团中一、两名乐手的,因此稍后他可以尝试带上“杰尔夫的师弟”摸到后台去。“如果我进不去,能帮我要个签名出来吗?”杰尔夫的师弟对这个提议似乎信心不大,而随后对方的回答则从侧面印证了他的怀疑。提议去后台的人说“我自己也只拿到过一件他签名的T恤。”
他们的对话进行到这里,无意中听了全程的爱德华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后当他再次把目光投向舞台上那个对话的中心人物时,他竟与杰尔夫对视了。
杰尔夫看着他陷入了某种沉思,随后冲他做出让他到自己身边来的手势。爱德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杰尔夫相同的手势坚定的又做了一遍。
爱琴堡市歌剧院的一楼两侧各有一个咖啡厅,一侧挨着礼品商店,爱德华跟在杰尔夫身后一起来到了位置相对另一侧的咖啡厅。杰尔夫表示由他请客,爱德华可以随意点单。点单台上的饮品单同时印着图片和文字,一眼望去花花绿绿的。
“来一杯图兰朵,要冰的。”杰尔夫看都没看点单台上展示的饮品信息,他很熟悉市歌剧院的咖啡厅,当然他更熟悉阿特音乐厅的室内设施,毕竟那里是爱琴堡爱乐乐团的驻场。
“我想喝点热的。”爱德华对站在收银台后面的服务员说。
服务员点了点头,表示天气预报显示最近的气温明显下降,“是来自北方冷空气的影响,下周还会再升温回去一点。”他说,“来杯麦克白怎么样,加了厚牛乳,温热的。”
“就来这个吧。”爱德华说。尽管他对于市歌剧院咖啡厅饮品的品控没有什么概念,杰尔夫既然敢请,他也愿意相信他。
服务员对他们很热情,在为他们点好咖啡之后又推荐了据说是新上的甜品,“开心果味道的,很受年轻人喜爱。”他的目光并非刻意在爱德华的脸上稍作停留,随即杰尔夫竟然真的买了单。
他们端着咖啡和甜品的托盘,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我没想到你会来这次的观摩,但是很高兴能见到你。”杰尔夫先开了口,“我可以理解为你有兴趣往指挥方向发展吗?”
“啊不不不,我并不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来参加观摩活动的。我目前没有这样的想法。”爱德华马上否认了杰尔夫的猜测,随后他问道,“您认识我?我的意思是您是怎么知道我的?”他们仅有的交集不过是在基辛的匆匆一瞥。那时候杰尔夫虽然身在低洼的乐池,依然是众人目光汇聚的焦点所在,而他不过是那众人之中的一员。
杰尔夫没有马上回答,他正在吃开心果慕斯蛋糕。因为排练不是正式演出,他穿了一件黑白格子衬衫,留着络腮胡子,大腹便便。即使是这样的形象,爱德华也很难把他和慕斯蛋糕联系起来,不过他吃得很认真,而且看起来十分开心。
“三年前辛斯卡娅获奖者音乐会,两晚我都在现场。”他用勺子挖到了一块芝士芯,“伯恩跟我说你曾经试图邀请我参加那两晚的演出,我当时觉得很感动,就去听了你的演出。”
这段话透露出来的信息有点多,爱德华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说实话,听你演出之前我想的是要不要邀请你以协奏音乐家的身份跟我在基辛和周边巡演一轮,帮你打打名气。那个时候我个人的境遇不是很好,所以很感激你的善意。”杰尔夫继续说,“但是听了音乐会又觉得在钢琴演奏上面,你根本不需要我的助力。”所以后来他甚至没有去后台和爱德华打个招呼。罗斯帝国宣告撤军的消息让满场欢呼沸腾的时候,杰尔夫默默地从侧门离开了音乐厅,那时那里的环境,无论是舞台上懵懂的伯恩和小德米特里,还是舞台下肆意欢呼的听众,都不是他可以融入的归属。彼时他早已游离在罗斯之外,却又因为甩不干净与罗斯的关系遭受反战国排挤。“不过如果你想兼修指挥,随时可以来找我做推荐人。戈兰圣安德鲁的指挥系不好,体系基础不扎实,也没有靠谱的老师,学指挥还是要进基辛中央音乐学院。”他想要告诉爱德华的,就只有这些。他欠他的人情,也只有这么多。“先别急着摇头,小家伙。”他说,“人生无常,给自己多留一条可以走的路总是好的。”
因为和杰尔夫一起喝了杯咖啡,爱德华打算离开市歌剧院的时候,正巧碰到来剧院现场买票的伊里斯特。下午两点剧院要开基辛国立芭蕾舞团的票,伊里斯特闻风提前到售票处排队。而他不由分说的拽着爱德华一起,共享他这个芭蕾舞剧痴迷者的盛宴。距离两点还有半个小时,售票处玻璃窗外的队伍已经蜿蜒曲折排了起来。用伊里斯特的话来解释,五天连演尽揽世界顶级舞团老、中、青三代顶级舞者的风采,视觉与精神双重享受,机会难得,稳赚不赔。
爱德华被他说动了心,他想到克里斯初来爱琴堡的时候,对什么都好奇,兴致冲冲的与他一起看过一次戈兰皇家芭蕾舞团的演出。那次观演的经历想来应该是不太愉快,因为自那次之后,克里斯便再也不提要看芭蕾舞剧。不只是芭蕾舞剧,克里斯听过歌剧团和合唱团在音乐厅联合上演的世界歌剧经典音乐会,也听过爱琴堡爱乐乐团和戈兰境内其他几个地方乐团的器乐演奏。只是后来克里斯在爱琴堡从未步入过整场歌剧演出的现场,至于管弦交响乐、室内乐、器乐独奏和协奏他也只挑拣着爱乐的场次听。原因无他,爱琴堡音乐的繁荣不是本地造就的繁荣,它更多依赖于境外音乐势力的到访。在罗斯宣战引起全球恐慌之前,这里是各国乐团和艺术家钟爱的交换市场:戈兰有绵延不断的悠久历史,他们懂得欣赏艺术和音乐,也愿意为它们花钱;北方的爱琴堡有旧的资本,南方有新兴的产业基地和金融城,他们有财力购买更多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不必受限于温饱。然而戈兰很少有自己的艺术家和音乐大师,这是由他们的普遍性格所决定的:严于律人而宽于律自。在不牵扯自己在内的情况下,无论多大或多小的事,他们都能置身事外从第三者的视角挑剔地指手划脚,力求精致、高效和完美。而一旦自己也被牵扯在内,他们马上就像变了一个人,他们变得相信宿命,相信眼前的一切都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他们习惯忍受,因为“什么都不做”是他们一成不变、最习以为常的解决方案。爱德华觉得得出这个结论的人观察入微又言辞犀利、鞭辟入里。戈兰人常常屈于现状,缺乏内省和自我激励,他们懂得欣赏别人的美,却无法自己创造美。四年前罗斯挑起战争的连锁效应切断了戈兰艺术市场的供给,在国内一度只能自给自足、自产自销,其惨烈程度单从克里斯的反应可见一斑,尽管大部分戈兰人的选择依旧是默默忍耐这种痛苦的折磨。他们曾经有过最顶级的享受,如今尽数失去了。
这一切的转机便是现在。
爱德华突然意识到重开的国际音乐节,演出数量变多,杰尔夫和基辛国立芭蕾舞团的到访,十几位首席舞蹈演员的奢华阵容,都在透露相同的消息:戈兰的音乐市场再度向外面的世界打开了大门。
“对了,有件事不知道你听过没有。”站在爱德华身前的伊里斯特转过身与他面对面,“罗斯帝国派了留学生来圣安德鲁,你认识的。”
“什么?”爱德华惊讶的问,“真的吗?是谁?”
“就是和你一起参加过辛斯卡娅钢琴赛还得了奖的那两个,小德米特里和斯坦因。”伊里斯特说,“周末家里晚餐的时候我听母亲向亨利提起的,她让他为他们安排住宿。”
可是克里斯已经住在他家里了,爱德华差一点就被惊得直接说出来,辛斯卡娅青年钢琴赛获奖者表演结束的第二天,父亲、西蒙、他和克里斯,一行四人一起回到爱琴堡。父亲和西蒙默契的沉默不语,什么都没有对他说,而他则因为有克里斯一路同行,只觉得无比开心。
爱德华又想到亨利,“那亨利怎么说?”他们虽然不是同一航班,但是亨利知道克里斯是和他们一起回来的。
伊里斯特想了想,“他好像吓了一跳。”他说,“不过也够他受的,之前来的李晓还没有走,又来了德米特里和斯坦因。”
听起来亨利的反应似乎没有引起伊里斯特和隆夫人的特别关注。
“他们的飞机就在基辛国立芭蕾舞团第一晚演出的前一天抵达,为了犒劳他,我决定多买一张票请他一起来看第一场揭幕演出。”
时间刚刚好,爱德华胆战心惊的想,这样即使他今天也同样多买一张票,抑或演出当晚伊里斯特在剧院见到他和克里斯坐在一起,也不会引发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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